阿乐仰着头笑：“五郎！盼你好久了！“
他四下望望，见有农夫在附近耕作，便敛了笑意，清了清嗓子问道：“摩诘何在？我找他有事！“
阿乐见他又装得一本正经，哼了一声，扭头向院里走去。
离王维放衙还有半个时辰，崔宗之自己在院中树下泡了一壶茶，在廊下坐着。阿乐仍不理他，自顾自地在院中忙碌着，采摘食蔬，燃起薪火。
看着她鲜活灵动的身影，崔宗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轻轻唤了一声：“阿乐……”
阿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却不以为意，接着道：“二年快到了……事情了结之后，你可愿意随着我，一起走南闯北，或是在扬州置一间小院，如今日这般生活？”
阿乐手停了一下，又接着忙碌。
半晌，她突然抬头，直直地看着他，说了一句：“那你在洛阳的妻儿呢? 你在扬州大宅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呢？”
崔宗之一怔，勉强笑道：“她们……自然和你不一样！”
阿乐看他一眼，突然笑道：“是，我和别人不一样！”
傍晚时分，火红的云霞铺天而来，映得骑马而归的王维如披了一层金光，连他修长入鬓的眉毛都染上一丝丝金粉，宛如佛邸。
阿乐在门口看着他缓缓归来，烦躁不安的心顿时有了着落。
是夜，几人在院中，就着一轮圆月的清辉，浅酌了几杯。
阿乐这一次酿出的红米酒，越发醇厚，酒香十足却颇好入口，崔宗之手不释杯，击否而歌，踏地而舞，俨然是当年长安酒楼里的酒中八仙模样。
王维，却是一脸落寞，望着那圆月出神。
崔宗之不忍见他不过二十的年纪，便已是一身落索，便拊掌道：“摩诘，你可知我这次来，所为何事？”
王维浅浅一笑：“二年之期将至，我与阿乐和离，你且带她扬州吧！”
崔宗之骤然被呛了一口，慌忙瞥了一眼阿乐，见她只当没听到，便咳嗽着掩饰道：“ ……也不全是为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又咳嗽了几下，朗声道：“如今国富民强，四海皆定，再过两个月，圣上将依中书令张说所言，带文武百官东行泰山行封禅礼，路经济州！”
“那又如何？”王维不为所动。
崔宗之急得跺脚：“你是贬责，非圣诏不得回！你一身本事，满腹经纶，难道真的想要在这里终老？！封禅之后，圣上会大赦天下，你若在圣上途径之时讨得龙颜大悦，回长安便指日可待！”
见王维默默不语，崔宗之不由伏身靠近，轻声道：“你……难道不想在辋川等阿宛回来吗？”
这个很久没有听到的名字，如一道闪电，劈开了王维心头的云雾。
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眼中寒光闪闪，迟疑着问道：“她……她现在在哪里？“
崔宗之见阿乐倒酒的手亦停在半空中，眼睛瞪着他，便有些恶作剧地劈手夺过了她手中的酒壶，咕咚咕咚地为自己满上了一杯，一边叹道：“说来话长呀……“
阿乐一把盖住了他的酒杯：“不说就别喝！“
见阿乐真的动了怒，崔宗之忙赔笑道：”说说……我当然要说……就不知从何说起……“他仰头喝了一杯，斟字酌句道：”这两年，江湖上说是有一红衣女子，常年面戴薄纱，窈窕无双；手上一把青色宝剑，一曲剑舞动天下……各地达官贵人趋之若骛，等闲见不得面，她却常在兴起时，在码头街市中琼楼高殿上，随风而舞，宛如谪仙。如今，她在各地收了不少孤苦无依的孤女做徒弟，传授她们剑术…… “
”肯定是阿宛！“
阿乐得意地拍手笑道：”当年在玉门关，她对柳夫人说，要将她的柳家剑名扬天下，当时我只道她痴，没想到……她真的做到了！“
崔宗之笑道：“如今这柳家剑，已成了江湖上炙手可热的武功！“
二人说笑间，浑然不觉王维的手正微微发颤。
一别两年，她果然闯荡出了自己的天地。
而自己，难道真的要怀着一腔不甘，这一隅陋室中寂寂终老吗？
王维只觉被自己奋力压制两年的悲怆、恐惧、凄凉、委屈、渴望，骤然化做一股酸热涌上眼眶，一直干涸胀痛的双目，终于渐渐湿润了起来。
他眸中精光四起，端起酒一饮而尽，转头对着崔宗之笑道：“舅舅，若圣上摆驾济州，您倒是觉得我应该如何便宜行事？“
崔宗之看向王维，只觉得他身上的落寞颓丧之感已一扫而空，心中暗暗得意自己的激将法终于奏效，便毫不藏私，将自己为官为商多年的经验倾囊相授。
一夜长谈，三人尽兴而散。
王维薄有酒意，却无睡意，回到房中挑灯苦思冥想，将今日崔宗之所述经验，再结合他在济州两年中所察之弊端，逐一对照，试图寻出治本之法。
崔宗之干完了阿乐酿的三坛红米酒，才肯罢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房中。酒意上涌之时，却隐约见阿乐端着一碗醒酒汤进来，掩上了房门。
刚刚梳洗过的阿乐半披着头发，只着一件月白的冰绡纨素中衣，也不知是内里莹润的肉色透出，还是屋内温暖的灯火投射，那薄薄素绡便化作一片旖旎的云霞。
崔宗之一个恍惚间，又仿佛看到了那一夜的无边月色。
直到阿乐炽热的唇轻轻吻上他的额前，他才惊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高台云雨，不过人间一晌。
崔宗之在济州盘桓了近十日， 将阿乐藏在厢房里的数十坛酒喝了个精光。
白日里，王维与他在济州四处游历，将沿路的官田，吏治，税法都摸了个透；入夜，便是对月当歌，把酒言欢，快活似神仙。
但这一日，崔宗之不得不向二人辞行，回到扬州。
王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对着阿乐笑道：“圣上封禅若路过济州，我们暂且在此恭候着。他回朝之后，我便如当年所诺，一纸和离书，还你自由！“
阿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垂眸不语。
崔宗之喜不自胜，向王维一拱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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