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鸳低声呢喃：“水行旗的下落就这般和盘托出，到底是不问世事的无知神女，幸亏我们并非别有用心的恶徒。”
云遥道：“那我们这便启程。”
“不急，大家赶路一天都很累了，不妨先歇歇，去见共工也许又免不了一场恶战。”
在如鸳劝说下，众人于赤水边度过短暂的不眠夜。
水流并不湍急，如沼泽洼地，遍布草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下，宁静的夜晚短暂而深长。
云遥登上高处远望，望不到这场旅途还有多少艰险与苦涩。
“你真的不怕？”身后，雨蝶微微道。
“当然会怕，只是未到时辰，眼下对我们而言似乎还很遥远，能否成功犹未可知，这一遭，我不再有曾经那样的勇气。”
“这段旅途，对谁都是一场折磨，反倒炎钧却是正巧躲了过去。”
“其实你们大可不必前来，倘若觉得难以承受。”
“我们怎会不一路相随，即使最终徒劳，至少也与你走过最后的时光。”雨蝶渐渐掩面而泣，哽咽说着，“我果真如此脆弱，怕你离开，这未免太过残忍。哪怕你最终不在我身旁，也要活在世间才是。”
“其实没有那么糟，昭暝大人说过，倘若我真离开，一切都会抹去。在你们的记忆中不会出现过一个叫作云遥的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转眼就抚平离别之痛，不会再有人知道这段往事，不会因此而伤怀。”
“可是，我从没悔过，我想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一切缘你而生，因为有你才变得不同。否则，或许我甚至没有迈出家门的勇气，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因此相识、相知，更何谈上天入地，潜下大海，去往北极，飞过这万里河山，留下那些永远的记忆？若没有你，这段往事无论怎样也无法自圆其说，我们不舍你离开，同样不舍忘却，才愿这段时光更长久，剩下数十年比之天地虽不过一瞬，但也足够去看这红尘一斑，历经种种，方不虚此行。”
云遥紧闭双眼，仰首道：“的确，我已是一枚弃子，当年他们取尧的天地双魂下界，祈求冥冥中有所羁绊，能找到逃出三神器的那位首领宿身，但二十年过去毫无迹象，他们已任我随波逐流，只愿提前修复大阵，不放过任何年轻的无辜者。诚然，只要天庭拿不到五行旗，我就能安然度过余生，这场巫族劫难没有我，也许说不定会突然冒出他人，可是......”
“可是什么？”
“这几天，我想起老爹病重时，弥留之际的那段岁月，他从没放弃过一刻，在最后的时光里，向我诉说一生过往，以盼我能学到些许。年幼时的我，仅能勉强记住只字片语，却不解其意，直到最近经历许多，又得如鸳姐提点才渐渐明白。他对我说，众生自来到这世上，每一刻，都是与天地争命，他也曾妄想改变一切，改变许多，虽然最终一事无成，但回首生平，最难忘记的依旧是那段日子。看山中被当作猎物的狐兔，看更远远不及的蜉蝣、露草，从没有因为渺小、短暂而放弃生的希望，倘若生来怨天而暴弃，早已断代、灭绝，我们常为它们哀叹，可真正值得怜悯的是叹之凋零的我们。如今活在世上的每一具生命，都是历经千秋万代的执着，前人总愿后世安定无恙，但谁又不曾祈盼他们活得璀璨，活得光彩？所以，纵然也许会是一条绝路，我会永远离开，与我一生最重要的人们彼此相忘，我也无惧这个结果，只为将命运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雨蝶泪如断线珠帘，却微笑道：“我明白了，不会再劝你回头，只盼余生所有的岁月，都能一起走过。”
不周山下，被雾霭笼罩的无边荒原，两名黑龙将士手执长戟巡逻。此地离天柱已是甚远，而他们也将要转身归去。
忽然，天幕中一阵长啸，二人仰首望去，巨大怪鸟挥舞双翼，猛烈的狂风袭来，虽及时闪躲，也将他们卷倒在地。
“是谁！竟敢擅闯不周山！”
人身鹰翼的男子缓缓落下，嘲笑道：“这种地方，对我而言就像庭院一样来去自如，哪里有敢与不敢一说。”
“你是何人？”
“九黎穹古部夜枭在此，回答我，可认得此枚龙鳞？”
话语间，名为夜枭的男子捧起一枚深黑鳞片。
“王的鳞甲！”对常人来说或许难以辨别，但两名龙族卫士当即高呼。
“果然，看来颙姬大人没有猜错。”夜枭满意地微微点头。
“你为何会有王的鳞甲？此物并不陈旧，可他分明被囚禁在南海龙渊下。”
“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向本座发问，不知死活的泥鳅。”
两人挥舞长戟扑上前去，夜枭如疾风般迅捷，顷刻夺下二人手中武器。
紧接着，夜枭腾飞在高空，猛地坠落，鹰爪一样的两脚各踏在一人身上，撕碎他们的肩胛的骨骼。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杂兵，不费吹灰之力就打探到一切，而你们，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住手！”
一阵寒风袭来，更为广阔的身影浮现在头顶，羽翼刮起的风暴席卷大地，身形与夜枭相比，便如同苍鹰之于麻雀。
“颙姬大人！”
“夜枭，放了他们。”
“为何？”
“敢违抗我的命令不成？”
“不，遵旨。”
两名负伤的黑龙将士匆忙归去报信，颙姬化为人形缓缓降临，夜枭俯首道：“属下不解，您不是最好以龙为食？属下是为孝敬您。”
“龙生九子，黑龙乃最下等之物，为这几个小喽啰而坏事，不值得。”
“明白，属下已记住您的口味，黑龙不在其中。”
“也不尽然，若为龙女，吾绝不放过。”
“龙女？”
“龙族为父子相传，凭口吐云雾育化而生，万千子孙里才有一位龙女，那可是稀世珍品。唉，可惜三千年前差点捉到一只，否则也不会时至今日依旧惦念。”
夜枭道：“属下明白。”
“看来他果真不在此地，吾前往南海龙渊一趟，你留下窥视，记住，绝不可擅自行动，尊王能洞察我的伤势，已对我失去信任，穹古部一切都需万分谨慎。”
“诺。”
当云遥一行五人来到不周山下，此地已筑起大阵抵御，天柱方圆数里内遍布黑龙腾飞，化作人貌立守的将士无数。
从天界归来一瞥，彼时还没有如此大的动静，云遥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变得这样戒备？”
如鸳道：“谨慎为妙。”
他们虽尽力收敛气息，却依旧未能瞒过，不周山下虽通往九幽，但因地面鲜有生命，强大的气息无处躲藏，镇守天柱数千年的黑龙部众，能嗅到近乎分毫变化。
声如山呼海啸的黑龙前赴后继涌来，嘶吼远远盖过想要解释的他们，眼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云遥顿时想起，在南海曾遇见的那位龙族将领，此刻当已归来。
奔袭的大军忽而停下，为首者发号施令，及时止住，赫然正是在龙渊与众人相识的龙鹰。
“云公子？”
“龙鹰将军，久违了。”
“当真是你！如今道行，实在不敢相信。”
“说来话长。”
短暂相诉，龙鹰不仅惊愕于短短三年间众人的变化，也为将会到来的灾劫而心忧。
“巫族果真重回大地，先前还寄望于那两名重伤的卫士神志不清，记错了话语。”
“他们已来到不周山？怪不得如此森严，这里可有变故？”
“并没有向我们发难，但似乎在打听有关陛下的踪迹，还握有他一枚龙鳞，不知他在南海龙渊下会否遭遇险境。”
如鸳道：“这倒不必担忧，龙祖的封印，他们没有那么容易，也无需去叨扰。”
龙鹰道：“但愿如此，可上古时代除了应龙大人，我们再无任何族民正面与九黎为敌，实在不明白他们打探陛下是为何故。”
云遥道：“或许是些小的积怨，九黎各部并非一心，似乎也常违背旨意擅自行动。”
龙鹰微微点头回应，神色松懈几分，扬手道：“诸位，请。”
荒凉的原野，从脚下仿佛绵延至天地尽头，眼前不周山与回到上古时代所见也并无不同，这里没有一座城池，有的只是与漆黑岩石浑然一片的大小无数洞窟。
龙鹰道：“这里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也不知该如何相待，只有请你们随意一观了。”
云遥道：“这也许当是天下最疾苦的修行之地。”
“或许如此，好在族民们并不知广阔的世间是何模样，而我也只到过南海，途中略看几眼九州风貌。”
“这也太可怜了。”洛轻雪低声自语。
龙鹰道：“若非宿命难违，谁又愿待在此地？当年天柱崩塌，虽然得以修补，但在彻底稳固之前，需以强大的神魂支撑，祝融、共工二位大人奉命镇守于此，还需有芸芸众生看护，而被选中的便是我们。龙生九子，一为饕餮，在龙族眼中，黑龙便是生来最下等一类，诚然，我们其貌不扬、天资愚钝，但渴望得到尊重的心也一分不少。”
众人相顾，难以评说。
“从那之后，世间但凡有黑龙出生，皆会被送来这里，而这里的子嗣若非黑龙，也会被送走离开，即使他们自己愿意留下同甘共苦，身为父辈者也不会答应。”
雨蝶道：“舐犊之情，谁都会有。”
云遥道：“你们守护天柱，究竟会到何时？”
龙鹰道：“没有期限，待到天柱彻底稳固，千年万年，亦不可知。”
吕长歌埋首，暗自哀叹，三百年前不共戴天的大敌，这些往事却是他从未听闻过的。
洛轻雪道：“这个地方一定很险恶，还与地界幽冥相连，想想就觉可怕。”
“有他在，一切都还好。”龙鹰道，“陛下虽也为黑龙，毕竟乃烛龙之子，虽然无后，也算是我们的先祖之一，他本不必在乎我们的生死，却甘愿为了我们与天抗衡，最后才讨来这唯一求生的机会，后来祝融大人身故，魂魄祸乱不周山危及天柱，一旦天柱再度崩塌，我们就算不被掩埋也会遭到天庭责罚而灰飞烟灭，同样是他，不知付出怎样的代价平定此劫，当失踪千年归来，他只淡然一句带过，难以想象其间有多少苦难。我们对他的崇敬，好比姬轩辕之于人族，所以后来即使他有些失去理智，要覆灭昆仑，我们也不必多问缘由，舍命相随。”
如鸳道：“你能将舍掉的命捡回来，倒也是难得。”
龙鹰微微摇头：“当年我留守此地并未前往，是兄长跟随着他。我与兄长乃龙族数千年罕见的双子，所以二者皆为黑龙，也不知究竟谁连累了谁。在那场浩劫中，兄长被一位名唤‘玄清’的人所杀，但随着那人与陛下一场大战也同样付出性命，一切往事都已散去。”
云遥哽咽，提及此事，曾为瑶宫弟子的他们难以平复。
龙鹰道：“陛下真正的境界远非如此，当年失踪归来时我们便已察觉他重伤未愈，否则也不会被一群寻常的修仙之士阻挡，听闻那一战他也负伤不浅，甚至到了濒死的境地。万幸终保住命，被囚禁南海龙渊千年，而今才过去仅仅三百余年。”
洛轻雪道：“对他而言，一千年也算不了什么，可那些无辜的人又由谁来弥补？”
龙鹰道：“抱歉，我无法接受如此计量，众生平等在我眼中不过是个笑话，我们从未受过公平。若非你们的修行远远胜过常人，我也不会将你们放在眼里，唉，不提此事，还是说说你们，云公子，当年你寻得此剑时我便猜测你与尧会有渊源，没想到果真如此。”
“我宁愿与他毫无瓜葛。”
“天庭命我们镇守于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共工，因而你们的请求，恐怕难已达成。”
云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龙鹰将军，烦请通融几分。”
“恕我难以做到，你与尧注定只有一人能留下，可他却是吾王一生的挚友。”
如鸳大喊：“那你可曾想过，一旦巫族覆灭人间会如何，一个数千年前早已身故的帝王该怎样挽救？他就算有心，就算无比挂念人族后世的子民，久居三皇殿外，也很难再适应大地浊气，何况他的修行早已到达极致，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有无数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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