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树中盛开的那一株，蕉叶舞动，沙沙作响，其声如经文、教义，随着句芒的神力回荡在夜幕之下，烈风所至，无不被净化、洗礼，沙婆拘如幻如影渐渐消散。
“赢了？”众人长舒一口气。
“可笑，这世间从没有邪恶能真正受到洗礼！”飘浮的人面之墙再度显现，霎时，脚下所有落花变为纯黑之色，同样复苏的还有孔雀明王，以完全相仿的姿态回敬而来。
“魔天谕真言！”
雨蝶施展“梵天护”，云遥布下剑阵，众人尽可能使出一切保佑自身的力量，看两股神之气息充斥，动荡中，句芒收起双翼盘息而坐，沙婆拘亦然。
他们不敢相信，坐守此地数千年的句芒竟会落得下风，这近乎全然相同却分别寓意正邪两面的奇招，由诡魅阴邪的力量呈出压倒之势。
“我们能做些什么？”洛轻雪咬牙大喊。
如鸳道：“无能为力，护好自己，当心灰飞烟灭。”
句芒苦苦挣扎：“为何我不能借与木行旗的力量？为何连迟暮的他，我也无法应对？”
“你从未到达真正的无量慈悲境地，何谈净化于我？又怎能引太昊的力量？”沙婆拘怒道，“像我这样垂危的人，双明即将失明，只想在最后一刻归来故土，看生命之绿，找回逝去的曾经。这小小夙愿都无法应允，你不配被称作归墟中的明善之神。”
“荒谬！尽是荒谬！凭你所做的那些恶事，我如何宽恕于你？”
“这之间有何关？”
云遥置身于自己所布的剑阵中，默念道：“怎会无关？确是荒谬。”
然而转念，却想起短短数日前不周山下，身旁人皆劝说，无论太古龙皇犯下怎样的罪恶，都无关他与尧之间的友情。
“难道世间善恶，当真无法一言以蔽？”
句芒被沙婆拘困入绝境，众人有心相助却深知无力，更恐自己也会遭殃。
双树在风暴中摇曳，始终不曾倒下，即使枯黄的那一株，枝叶亦不因外力而凋落，唯有飘零的花瓣，随着孔雀明王呈压倒之势，越来越多被侵染，变得黯淡。
目睹一切的众人也随之处在崩溃边缘，可他们已不记得来此多久，度过多少年岁。
恰逢此时，桫椤双树，枯荣流转，花瓣如雨点洒出，漫天飞舞，在句芒与沙婆拘二者间拼成古老的文字。
“那是，青帝太昊留下的遗言！”如鸳道。
“遗言？”洛轻雪道，“如鸳姐，你认得？”
“这种教义上的文字，我只能看懂几句。”
“这些花瓣寓意着什么？”吕长歌问道。
如鸳满含崇敬，缓缓诉说：“我无法彻底看懂，大致是太昊传于句芒大人、孔雀明王的话，太昊曾觉至善便是无为，守此一方净土足够，却不想令桫椤双树停下流转，连累栖息于树下的他们，他们奉自己为父上，自己却未能尽身为其父之责。”
洛轻雪道：“这都是伏羲所致，为何要责怪自己？”
“伏羲并非无过，却也不全错，真正的至善，是为迷茫众生指引前路，正因如此，太昊才愿助人族对抗九黎。若能重来，也许最初他也会离开归墟，前往世间。”
“为众生指引前路......”片刻前如万念俱灰的句芒，似是顿悟，刹那间仿佛回到曾经的岁月，盘坐于桫椤树下，仰望天地间随海流涌入归墟的一切。
此时的句芒，目空万物，仿佛唯有自己置身树间，飞花从眼前飘过，他仰首望去：“为何，我也愿随父上归去，替众生开辟前路，但在树下如此多年，却依旧参悟不出？”
桫椤树叶沙沙作响，风中和着熟悉之声，一尊幻影似真似梦，传来多年前，青帝太昊留下的古老神之谕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如归墟、如双树园的净土，但总有不甚光彩的一面同样需迎接。万物轮回，谁也无法逃脱，你守此数千年，只有那些草木化为的仙灵陪伴，纵使如此，你也只看到、只关怀它们生前风华正茂的岁月，不追问身后去向何方，自然更无法体会其苦难。”
句芒道：“父上，我的记忆为何会模糊？有些事常常变得虚幻，或许正因如此，让我渐渐远离众生的喜怒哀乐。即使尘世间锥心刺骨的痛，当穿过海渊来到归墟，也像是无法寻迹的风，仅仅从我眼前飘过。”
“诚然，世事无常，万般皆空，但你身处此地，心有此念，便乃命中之缘，过往一切记忆，无关此时的你。”
句芒缓缓睁眼，面向孔雀明王，再无所彷徨与畏惧：“我明白了，最高的慈悲，愿以身代世间承受苦难。我也看到，这些亡者的面孔少了几具，方才被我净化的并不是你，而是那些你同化的灵魂，真正的你还躲藏在这一副伪装下。”
沙婆拘道：“他们已成为与我命运相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即是他们的真谛。”
“不，你心中还有善念，否则不会在寿数将尽时，却能渐渐放下沾血的双手。也许我今日难逃死劫，但数千年来守在归墟中，没有为世间做过什么，眼下却有一件盼望了却之事，就是替你超渡所有无辜的亡者。”
“你做不到！”
二者再度发难，步入更高一重的境地，正魔两面的“天谕真言”由归墟传入世间，这一刻，天地都为之颤抖。
只见句芒浑身散发碧绿之光，在身前凝为一具令旗的模样。
“木行旗！”
“既然你藏在伪装下，我便以自身，为你残害的所有无辜逝者承受苦痛，令他们自归墟再入轮回。”
“我不会让你得逞，别忘了我也是父上之子，你能借此神物，我同样能！”
盘息而坐的沙婆拘，背后不计其数的孔雀翎羽化为又一双手臂，通天神臂无限延展，为抢夺木行旗而来，句芒同样不甘示弱，鹰爪似的双手结印，施以最坚决的抵挡，两股气息变成剧烈风暴，一面是纯美的花瓣，一面是枯黑的腐枝，牵引二者彼此靠近。
云遥等人已无法睁眼，只听到响彻天地的碰撞之声，当光芒散尽，隐约看见两串木栾子制成的念珠断线，陡然滑落。
两大古神越过彼此，相背而立。
云遥喃喃自语：“方才，我察觉天道境界的力量，就像在上古时代面对两位蚩尤亲信之时，是句芒大人，他步入了天道？可为何......”
沙婆拘道：“他以毕生修行，净化了我所有的魂魄，为亡者超渡，赎我罪孽。”
“那完了！”洛轻雪大惊，“没有句芒大人，我们怎能敌得过他？死定了！”
此时，却见两位神明无动于衷，众人皱眉，直觉告诉他们并非如此简单。
沙婆拘微微侧目：“你都想起来了？”
句芒道：“就算不曾，亦会如此做。”
“这样值得？”
“我无悔。”
句芒转身望向众人：“抱歉，之前骗了你们，曾经在归墟中，因桫椤双树止住轮回而失去心性的，并不是孔雀，是重明，是我。我们各自栖息于一株桫椤树下，当伏羲离去，永远枯萎不再盛开的，是我身后那一株。”
“不可能！”如鸳道，“你们手中的珠串不会说谎，绿是新生的希望，红是杀戮的愤恨。”
“是我交换念珠，改变了这一切，”沙婆拘望着满地散落的木栾子，无论先前是怎样的色泽，此刻皆已还复本貌，“当年他迷失之后，在归墟中杀伐无数，父上以木栾子制成两串念珠，本意是令我们各执一串，分别以善恶两念渡染，每过一段时日将珠串拆开混作一团，再重新编织，以此持衡，如同双树间枯荣流转，可还没有等到那一天，巫族便不慎打开归墟。”
“你为何要走？”句芒问道。
“当归墟大开，随着世间杀伐无数，更多恶念涌入此地，让你的境况日益加重，父上前往人间对抗九黎，命我留下照顾你。可我无法眼看你走向深渊，便也离开，去寻找破解之法。”
洛轻雪道：“我不明白，就算双树间枯荣不再流转，你们只要别永远栖息在枯树下，不就好了？”
沙婆拘道：“并非如此容易，许多路一旦踏上，凭寻常之法也难以回头。”
句芒道：“所以你便投靠双子神？”
“不错，只有他们能做到，且愿助我一臂之力。恐惧、怨怖之神，将归墟众生对你的恐惧转嫁于我，因而记忆也随之渐渐模糊。梦域、极乐之神，看穿木栾子的秘密，告诉我只要与你交换念珠，他便能以此交换、重塑我们的记忆和心境。”
“怎么会这样。”云遥无奈叹息。
雨蝶微微道：“所以，并非重明痴恋于孔雀，而正相反，是因为交换记忆的缘故。”
沙婆拘道：“他们派人前来归墟，掩护我与你交换念珠，那人却被你打成重伤。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派出的樛木竟是一位巫族将领，而他们身为蚩尤亲信，早就在暗中与九黎为伍，与天地作对。不过为时已晚，作为相助我的代价与回报，我需为双子神效命三千年，又因我得到你的记忆和心境，恶念堆积，自然成了屠戮众生的恶魔。我为了彻底忘掉这一切，将自己变为男子，只愿你与父上永远留守在归墟净土。”
如鸳道：“可你还是回来了，厌倦了杀伐，抛弃了一切，却依旧放不下此地。”
吕长歌两眼呆望，茫然一片。
句芒道：“你我谁去谁留有何差别，何必牺牲自己换我新生？”
沙婆拘道：“不必有愧，我所做的一切不仅因为曾眷恋于你，更因心怀一份仁慈，就像父上以花瓣留下的箴言，望花凋零而落泪，非真正大善，至善之地是为众生指引前路，更愿以自己渡化他人。数千年来，我食腑脏而生，同化诸多亡魂，却也因此感受到他们生平的苦乐，也许正因如此，才有厌倦杀伐，回到双树下的这一天。”
雨蝶道：“所以即使交换了记忆，你心中的善念也从未真正消逝，因而才能施展‘不动明王’。”
句芒道：“界督是否并未忘记真相？回想过去，他似乎总在隐瞒什么。”
沙婆拘道：“不错，他是父上由石碑点化，不与花草一样能轻易改变心性。”
众人彼此相顾，已是无言。
吕长歌道：“我有一笔账还要算清。”
突然，狂风吹进双树园，一柄长枪挥来，沙婆拘一手接下，众人分辨出，那正是先前归墟界督手中武器。
风中，更有一片片残留的石屑飘来。
“界督大人死了！”云遥惊呼。
“他来了！”沙婆拘道，“恐惧之神魔幽，他的分身已来到归墟，来到双树园，你们快躲起来。”
云遥道：“若只是分身，我们可以一战。”
“不，不能，”沙婆拘摇头，“我大约猜到你们是谁，双子神正在找你们。”
“找我们？为何？”
“我不能以怨报德，不能背叛他们，只能告诉你，你们定不能被找到，否则天地末日将要来临。”
众人如芒在背，而趁他们尚未回神，句芒挥动巨大的天青色双翼，以最后的力量刮向众人，令他们离开桫椤双树，被吹向远方。
下一刻，漆黑的浓雾从前方缓缓飘来、散去，句芒与沙婆拘并肩而立，共同面对头戴恐惧面罩的身影。
句芒道：“久闻神上大名，今日一具分身便能在此兴风作浪，当真名不虚传。”
魔幽道：“你该明白，你们已斗得两败俱伤，即使吾一具分身，也足够了。”
“若为归墟，愿生死相搏。”
沙婆拘埋首不语，魔幽问道：“为何沉默？”
“是迦楼大人指点我前来。”
“他厌恶你、成全你，不意味着吾亦如此。吾明白，你疲于杀伐，从今往后，那些抬手方可捏死的蝼蚁，不再由你费心。”
“不，三千年契约已至，我不会再为你们效命，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吾可为你延长这份契约，采更多生灵为献祭，让你活得更久。”
“尊王，为何总对我如此记挂？”
“亘古至今，吾号令麾下千万，掌控亡魂无数，只有你从未真正对吾有过畏惧，吾能洞察心境，你所展露的不过是一副虚假面孔，这令吾觉得很有趣。”
“曾经我也不明白，为何从未真正畏惧过您，如今看来，是因为心中永远留存着一片净土，与怀念的人事。”
“不必再多说，沙婆拘，回到吾身边。”
“我的答案早已给过。”
“即使吾覆灭归墟，折断桫椤树也无妨？”
“我不会让你得逞！”句芒再度唤起“木曜”，然而却比之前黯淡许多，只见黑影如一具裂开的时空缝隙，吞噬所有光芒。
“木神句芒，竟然羸弱至这等地步？不对！”魔幽分身俯视着散落一地的念珠，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吾煞费苦心才找到他，那些亡魂气息皆已不在，是你散去修行为他赎罪？你们二人齐力本可阻止，但现在，归墟之中还有谁能抵挡？”
黑影盛放璀璨的紫光，化作波纹流动，淹没双树园。
“不愿回来，就在归墟中永远破灭，怨念神意！”
沙婆拘拦在身前，挡住桫椤双树，汇聚一身所有神力，施展最后的“不动明王”。
渤海中浪涛汹涌，沿岸一场杀戮之后，前来探查的官府与各路修道人士也为此而驻足，可他们永远无法想象，海面下究竟是怎样一场场劫数。
这漫漫长夜仍未过去，星空下，飘飞的桫椤花瓣分外美丽。
魔幽分身一点点消散，而沙婆拘耗尽所有，跪倒在双树下花瓣的海洋中。
“多谢尊王手下留情。”
“这里真是神奇之地，连吾也不禁变得仁慈，你大限将至，好好在此安度最后时光。”说罢，魔幽之声伴随着飘散的黑雾彻底不见。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寻仙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