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长歌以粗布蒙面，怕自己脸上一道疤痕吓坏小孩子，走着走着，忽被一位老翁撞上，烈山氏虽非同凡人，但与他相比仍是远远不及。
老翁摔倒在地，吕长歌赶忙将之扶起身：“大爷，失礼失礼，可没摔疼您？”
老翁道：“无事，唉，是我走路不长眼，该我向你道歉才对。”
“不，我向您道歉，只要您别生气就好，我钱带的不多，这点小意思拿去买酒喝。”
“呸！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以为我是故意撞你讹你是不？”
“怎么就生气了，有话好说。”
街边的百姓围上前来，指着吕长歌痛骂：“你这人是何居心，想助长此地的不正之风？”
吕长歌顿时火冒三丈，撩起袖口：“老子这个暴脾气，赔钱还不乐意，定要我开骂是不是？”
就在此时，一行人及时赶来，雨蝶好言相劝，云遥施展“帝心净世”，默念咒诀暗自平复众人，方才重归宁静。
当得知原委，云遥叹道：“这也能惹怒他们，真是殊途同归。”
如鸳道：“炎帝后人修火，本就易怒，不过这里居民们应无大碍，不像之前那孩子的母亲，一句放盐不放糖就要与我们拼命。”
洛轻雪问道：“我不明白，既然是要查是否还有中邪的人，不该故意做些惹怒他们的事？”
“不，没有这么简单。”吕长歌摇头，“之前那几人，一旦发作之后，即使我以符咒镇住，也感到生命力渐渐衰弱，或许越早发作便越危险，我们只有悄无声息地查明根源。”
如鸳道：“那一幕，让我想起许多旁门异法，初时能挑起众生心中狂念，致心绪躁动，斗志和战力也随之高涨。但用不了多久可致木讷、呆滞，而长此下去，便能令活物变成行尸走肉，继而衰竭，亡故。”
云遥道：“我们分明已告诉姜城主和夫人，可他们为何口中应允却不见行动，难道祭祀当真比百姓更重要，可以不管不顾？”
众人也有些无奈，又在街头徒步一阵，忽见姜婉卿匆匆寻来。
“婉卿姑娘，怎么了？”洛轻雪问道。
“诸位，大事不好，此地出现异变，王城被树枝遮蔽，爹娘恐怕还身处其中，境况万分险恶。城中不少百姓发疯，癫狂无比。”
“怎会这样？”吕长歌大惊，“我在此巡视许久，也未见哪里不对。”
姜婉卿道：“是从王城附近开始，恐怕还未蔓延到此处。”
“看来这一切都与建木王城有关，”雨蝶问道，“婉卿姑娘，能否将所知所闻先如实相告？我猜你早已有所预料，召集城中小孩练武，也并非一时兴起。”
“我只知爹娘各怀心事，也不明白他们意欲何为。”
话语间，一位少年走向众人身旁，举止木讷，甚为古怪，姜婉卿认出他也是被招来习武的人之一，便拦在前方正想招呼一声。
可那少年却一言不吭，甚至未曾抬首，径直走来。
云遥只觉不妙，手握剑柄，只见那人面孔愈发清晰，抬首望来，却两眼无神，目光呆滞，一举一动皆透着说不出的异样古怪。
“告诉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姜婉卿再向前一步。
突然，少年飞身猛扑，破开她左臂长袖，玉腕划出一道伤痕。
近乎同时，云遥爆气将少年远远退去，然而下一刻，却见他双目泛起血红的光芒，张牙舞爪再度向众人袭来。
云遥御剑相抵，眼前之人的蛮力却超乎预料，虽仍不足为惧，但绝非一个蛮州城中寻常少年该有的能耐。
姜婉卿道：“云公子，手下留情，他本是个善良孩子，母亲早逝，父亲又被我爹征丁抓去，独自一人在家，无谁照料。”
一时间，云遥进退两难，然而此刻，姜婉卿望着那癫狂少年双目中的血色，颤栗地说着：“狂战士？果真……”
她随即从腰包取出一支三寸净瓶，将药露涂抹在自己伤口。
转眼间，少年的怒火与狂妄尽数消去，又还复先前迷蒙之态，云遥随手一掌将他推开。
如鸳随即问道：“你所说的狂战士是指什么？”
姜婉卿道：“在我们蛮州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建木神树常会流出血迹，一旦沾染其血，就会化身为狂战士。狂战士因血而躁动，更能凭此唤起所有潜能，甚至燃烧生命。”
如鸳道：“你被抓伤，会不会变得与他们一样？”
姜婉卿道：“应是不会，我虽受伤，却未触碰到他的伤口与其受染的鲜血，但如此放任下去，恐怕城中早晚也无人能活命。”
“树会流血？”洛轻雪恍然道，“之前那个因为放盐不放糖和我打架的女子，灶台旁不正有带着血迹的树枝？”
“不错，”吕长歌点头，“我还以为是她无意被刺伤，血洒在树梢。难道，那株树也是建木根基从地下冒出的分枝？”
洛轻雪道：“不对呀，我们将木行旗借与姜夫人，她答应只让树顶生长，怎会变成这样？”
“你们将木行旗交与我娘！”姜婉卿大喊，“多年来，她一直苦苦寻找催生建木之法，近乎为此入魔。”
吕长歌道：“看来我们又做了一件错事，快去建木主干下，或许还能弥补。”
然而为时已晚，王城附近的动荡传来此处，奔逃的人们难免受伤，对于他们而言不算浓重的血腥之气，却令那些变为狂战士的蛮州子民彻底迷失心智。
不仅如此，无数枝条自地底喷涌出，虽杂乱无章四处蔓延，并非冲着他们而来，但也近乎快要淹没城中一切，这般浩大的声势下似乎无人能幸免。
吕长歌祭出剑阵，在往来不绝的人群中开辟一条大路，对云遥道：“交给你了，你有驱邪之能，快去建木下阻止姜夫人。”
“可你们怎么办，此地如何化解？”云遥十分忧虑。
姜婉卿道：“不必担忧，我传承先祖而创的神农剑法，就是为压制狂战士而生，如你们所说，一面打一面嗑药，只要嗑得够快，就永远不会受伤，只要无人流血，他们闻不到血腥味，便无几许战力。我会召集全城所有清醒的烈山氏族人，先前为他们准备的药匣应是足够。”
如鸳微叹：“原来如此，果真是未雨绸缪，之前我还出言不逊，称其为药王剑法。”
雨蝶道：“我也会尽力救治城中每一人，先带领他们离开蛮州城，脱离险境，而后我们再与你汇合。”
云遥不再犹豫，趁此良机，突出重围，朝建木王城而去。
“云公子，请网开一面，勿重伤我爹娘。”
云遥顿时停下脚步，却未曾回应，眼下他也无法擅自许诺，片刻的迟疑，随即离去。
大殿外，无数枝繁叶茂的藤蔓四处浮动，烈风中更飘荡着来自树梢的血腥之气，云遥手握神剑，挥舞剑气不断将两旁建木分枝退开，因对此远古神树也心存敬畏，不曾施出狠手。
穿过所有迷雾，拨开无数枝叶，古老的神树下伫立一具女子倩影，姜夫人蓦然回首，眼中也泛着殷红的血光：“竟还能安然置身于此，属实难得，但我的夙愿与你们这些外人无关，早些离去，可免去死劫。”
云遥道：“你骗了我，谎称让建木再高三丈，却是令地下的根基至蔓延城中各处。”
“不错，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催生天下草木的这面令旗，竟有一朝会送到眼前，如此机会怎能放过？”
“我错了，我以为你无法引太昊神力，便酿不成大祸，没想到为你所蒙蔽，终究至此。”
“我只骗了你一半，故事并不假，这可恶的族训害我不能与所恋之人相守，烈山氏不得与中土人通婚，我好恨，恨不能与他一同归去，哪怕等到来世。可我身为烈山部众，半神血脉，寿数远远长久，若就此离去，真相公之于众，定受后人唾骂千古，更会连累婉卿，虽是与不喜欢的人所生，终乃我骨肉。”
“于是你就想与整座蛮州同归于尽？”
“正是，多年前我无意发觉建木中的这桩秘密，便一直盘算如何让它蔓延到城中各处，终于等到你们前来。”
“就算你对城主毫无情意，可曾为女儿考虑过，难道也不顾她的死活？”
“我早已旁敲侧击提点过她，她如此聪慧，该已留好退路。”
“不，她非但没有逃避，还早已想出应对之法，留下与族民们共渡苦难。”
“婉卿，”姜夫人踌躇片刻，依旧高喊，“她唯有自求多福了。”
“你！”
“今日，谁也无法阻止我！”
只见她一身泛起火红光晕，灼热之气扑面而来，此等修行，当不逊于昆仑神火宫任何一位弟子。
只是，除了炎钧。
万剑飞驰，火焰转瞬熄灭，云遥突袭到眼前，方才威风无比的姜夫人，实则却如此羸弱。
云遥想起临行时婉卿姑娘所交代，对于这尚未铸成大错的可悲妇人也难狠心。
“把木行旗还给我，一切到此为止，那是句芒大人所托，是望花凋零也会落泪的太昊之物，绝不能变作为祸一方的凶器。”
姜夫人冷笑：“想拿到它？不可能，木行旗已铭刻于我神魂中，你若决意如此，只有让我灰飞烟灭。”
“可恶！”
“对你而言，这不算难事。”
云遥执剑一手青筋暴起，另一手同样紧紧握拳，难掩愤恨。
狠心一剑，或是看此地继续沉沦，直到彻底变为炼狱？
仿佛有人能听闻其心声，为这无休止的思量做个了结。
赤红的雾霭从天而降，此地尽数为之笼罩，一时间，难以分清究竟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还是杀戮与罪恶之后的血色。
云遥以剑气环绕，挡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只是身旁却无力躲过。
一切散尽之后，姜夫人倒在血泊中，身躯变得黯淡、缥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终究死在你手中。”
“姜夫人！”云遥大声呼唤，此刻，他已全然感受不到木行旗的力量，而就在方才，一切还明晰可辨。
姜夫人转头望向他：“快去，炎帝神农冢......”
一切，还远远不曾结束，云遥眺望一眼王城后方那巍峨的山丘，收起长剑，阔步走去。
绕过参天巨木，拨开自地底冒出的杂乱分枝，高山下的洞窟，火光隐约闪烁，蒸腾的热流模糊了前方视野。
眼前之感，无论曾经到过的神火宫，还是巫族大梦中的蚩尤冢，皆不过如此。
云遥额前大汗淋漓，换作旁人只怕早已昏死，但他依旧能凭借自身定力继续行进，火焰灼烧之声掩盖了脚步，随着身后动荡的远去，炎帝神农冢，赫然已走到尽头。
滚滚热浪缭绕于身旁，两具神像伫立在高广的洞窟之中，四壁火光经久不熄，仿佛已燃烧数千年。
两具石像，云遥对神农已不陌生，昊天塔幻境中的三皇殿外早已得见，另一具虽猜到，却也是头一回拜望。
地皇神农、炎帝姜魁，两尊远古神像，让这灼热洞窟肃穆万分。四周岩壁刻满钻木取火、尝百草、铸鼎炉、炼丹药，诸多先古往事。
而两座神像之间、之下，一具身影傲然负手而立，狂妄的举止，恭候云遥多时。
背向他的姜城主缓缓转身，取下半遮面具，猩红的眼眶令人发指。
“姜千行，果真是你！”云遥道，“你戴上半具假面遮住眼眶，就是为了掩盖自己早已变为狂战士的事实。”
“我与寻常族民们可不同，即使变为狂战士，也能时刻维持清醒。”
“你杀了自己的妻子？就为抢夺木行旗？”
“她口口声声想灰飞烟灭，我如此爱她，怎能不遂这般心愿？”
“我不明白，你们究竟合谋，还是……”
“与我合谋？她还不配，我知道她心中算盘，便利用一遭，凭心而论，若前来借木行旗的是我，你们断然不会答应。”
云遥埋首，不曾否认。
“毕竟若论说谎、博得怜悯，我可是远远不如她，只是没想到她行事如此之快，好在及时制止，否则木行旗当真要被你寻回。”
“你究竟想怎样？”
“这，便说来话长。”姜千行再转身，望向神农神像，“此地乃神农诞生之处，而这株建木，亦是他亲手种下。神农与众生繁衍子嗣，炎帝这一脉，只是女娲造人后，他与燧人氏女子所生，而除此之外，有诸天神魔无数。”
“我明白，就连蚩尤也在其中。”云遥道。
“不止，凭我所听闻，至少还有强良、蓐收、奢比尸，皆为神农子民。众神之中，有一位掌管战争与杀伐者，世间称其为血魔嗣猩。嗣猩虽强大，却心智低下，生性顽劣难以管教，因杀伐罪孽深重，被神农缚于建木之上，将以远古劫火焚灭。火烧七日七夜，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是因蚩尤、奢比尸将嗣猩救下，或许嗣猩所为，多少受他们指使，而他们也不愿放弃这柄称手的利刃。”
云遥恍然大悟：“所以建木上的血，实则为嗣猩之血，从远古时代保留至今。”
姜千行道：“可以如此说，却不算全对，嗣猩之血流淌于建木，以此留下联结，即使后来巫族尽数被赶往魔域，以三皇封印相隔，仍与三界之中有所羁绊。”
“可这一切与你又有何干？”
“上古时代，炎黄部落相争，随着巫族兴起而统一战盟，当九黎大战结束，一切本该继续清算，可炎帝寿数已高难负所托，被黄帝从姜水驱赶至此，不久便身故，登天而去。那一战中，黄帝却得臣属无数，轩辕丘不断延展，即使未能实现九州一统，也于数百年后他的玄孙尧在位时完成。炎帝一脉分为烈山氏和朱襄氏，朱襄氏向黄帝部众妥协，迁往富饶中土安居，如今已被同化，只有从姜姓人身上还能看到一丝血脉。”
“而你们烈山氏，时刻想着光复？”
“这是蛮州历代城主的宏愿，只是任重而道远，数千年来，为保留半神血统，烈山氏从不与外族通婚，除了内子这样的疯女人，甚少有违族训者。然而即使如此，随着天地众生日益繁多，灵力四散，终是一代不如一代，错过几度良机，炎帝后人再也无力与中土修道之士相抗。”
姜千行一阵叹惋，但紧随其后，双目骤然变得血光四溢。
“但就在百年前，我继任城主之后，无意间发觉建木中的秘密，且能凭此与远在魔域巫族的血魔嗣猩传音，嗣猩乃神农初代后裔，有最纯正的神农血脉，对于我烈山部复苏半神血统大有助益，因此我与嗣猩同谋，他借由建木将神血源源不断送来人间，我率领城中最强的勇者们感染嗣猩之血，变为狂战士，有了这支大军，我就能打败所有仙山道长，踏平中土。”
“城中那些被你征召的壮年们现在何处？”
“就埋在地下，以咫尺之距感受建木根基传来的神血洗礼，他们很快便要醒来了。”
“他们也会变得与城中百姓一样？”
“不错，嗣猩虽神力无穷，但心智低下，感染他的神血亦会癫狂，心智会被降到与他一般，而燃烧生命之后亦活不了多久。可这些都无妨，我们的牺牲必然值得，等到踏平中土，炎帝一脉的传沿，就交给城中下一代了。”
说着，姜千行忽地一震：“城中妇孺可还安好？他们该不会都被那个疯女人给害死了？”
云遥无奈摇首：“应是已被我们安然带去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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