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有何话要单独对我说？”剑心似乎有所预料，极为不安。
凝乐闭眼道：“她未必能活太久。”
“什么！”
“灵乃气、念育化而生，善念、恶念皆是念，当年玄清师兄不肯退让，坚持要以白玉司南佩净化楚湘剑中的邪气，让楚姑娘成为至真至善的剑灵，可她的寿数也因此少了许多，变得与寻常人无异。”
“她还能活多久，到那时会怎样？”
“究竟能活多久，尚未可知，待到寿数将至时，她将消散于天地间，或许化作一片飞絮、一株露草。”
剑心面容呆滞，眼中闪烁出一丝泪光：“我要怎样能让她活得更久？”
“两个法子，其一，是寻一处仙境长留下来。便如这瑶池，灵气环绕，能为她延续寿数。”
“那其二呢？”
“其二，你需尽快找到一件兵刃取而代之，让楚湘剑永远尘封，不再出鞘，楚姑娘方能活得更久。”
“我明白了。”
“孩子，若是玄清师兄仍在，你是否会恨他？”
“不、不会，我相信小离也不会。”
沉寂一阵，剑心一点点缓过，对凝乐俯身行礼：“无论如何，多谢前辈指点。”
云雾时聚时散，照亮这片倾世美景，微风拂面，清风与流水让此地更显寂寥。
凝乐道：“三百余年前，挑选瑶宫掌门继任者时，两人在此地有一场音律比试。说是较量，可一琴一笛相称，曲调有如天籁，那是我们这一代无法抹去的记忆。可惜从此以往，这一曲成为瑶山绝唱，再难听闻，后来玄清师兄虽以一叶合奏，可他对音律造诣全无，只能因袭尔尔。”
“那两人便是......”
“便是你娘与凝书掌门。”
“师叔，我有一事相询。”
“何事？”
“我娘是否真的一生从未喜欢过我爹，她心里永远只有那一人？”
“往事种种，过眼云烟。”
剑心不再追问，答案亦不甚明了，不必多言。
凝乐望向岸边亭台下那柄古琴，问道：“你可通琴艺？”
“略知三分，不能与我娘、外公相较。”
“能否与我共谱一曲，重塑当年之景，了却我多年心愿？”
“愿意一试。”
剑心坐于琴前，长袖舒展，指尖轻绕，琴声起初有如碎玉，而后渐渐悠扬婉转，响彻瑶山。凝乐又拈起一片翠叶，含在唇间，清响的叶声与琴音共鸣，为这多情柔远又添几分轻快。
一人白衣如雪，仙骨风流，一人童颜逸姿，倚立亭柱。和弦之声，穿过茫茫穹宇，探向遥远的曾经，瑶宫千百年来最盛一幕。
这一晚，不知门中多少人难以入眠，透过窗台，聆听曲声，遥望那似真似幻的月色。
待一曲作罢，凝乐浩气长舒，了无遗恨，道别后缓缓离去。
而剑心起身，久久于亭下呆立，脑海中飞过万千思绪，很长一阵，不见楚离归来，转身望去，飞瀑之下，缭绕的雾霭中有一俏丽身影，不是她却又是谁。
可是，倩影分外幽怨，自楚湘剑中现世那一刻起，便未见她如此。
“小离，怎么了？”
剑心来到身后细声询问，楚离突然一怔，背对着恍惚道：“你、你从没喊过我的名字，只有他们会唤我小离，这是头一回呢。”
“的确，可凡事总有头一回。你为何发愁，之前从没见你这般。”
“剑心，我都想起来了。”
楚离双臂怀抱，绕到身前才见她神态朦胧，眼瞳泽润。瑶山瀑布缓缓流淌，落到池中溅起飞花无数，遍洒二人，一时间无法分辨她的面颊是池水还是泪珠。
“你想起了什么？”
“我听到你与前辈琴笛合奏的声音，不对，是一柄琴和一片树叶，像是回到很久以前，脑海中浮出许多画面，一点点地，我想起了前世今生所有。”
“怎么会？”
“我原本是巫山脚下一棵樱树，十首妖蛇沿黑水游经巫山，刨断根基，毁去草木无数，我为寻仇，寄命于一朵花枝，追着它顺黑水漂往蒿里、幽冥。而后，我遇见两位来收妖的昆仑弟子。玄清道长少年天成，可岁数尚小，被重伤无力应对，凝心道长善用咒术，但也没有一柄能施展强大阵法的利器。于是我化为剑灵，注入楚湘剑，同他们一起将妖蛇镇压，待玄清道长修行圆满时再令它伏诛。”
剑心又被勾起许多回忆，司南佩中的一幕幕萦绕在心头。
“尘封在剑中的岁月，我目睹他们从互不顺眼，一直到两情相悦、患难与共，还有最后，昆仑大劫前的生死离别，那段时光里我一直在想，如果他们没有为我取名一个‘离’字，会不会就不必分开。原本我早该出世，可楚湘剑是凝心的母亲，一位叫做虞英的女将军留下，剑里沾染许多亡魂鲜血，玄清道长怕我变成邪灵为祸世间，执意以玉佩净化剑中邪气，才因此等候了三百年。”
“小离......”
“再后来，你娘得知当年真相，痛恨你父亲，一怒之下也将你封印，此术一旦施展，再将其解开需等两百余年。而封印仍以剑为媒，还是楚湘剑，就这样，尚未出世的我和襁褓中的你，一起度过两百余年光景。”
“别再说了，我已经知晓。”剑心闭目仰首，“这些事，都刻在摔碎的司南佩里，还有，之前临安一带那场洪水，就是当年的妖蛇再现，为祸世间，不过已经被云遥斩去。”
讲述完曾经，楚离又仿佛变回有些无知、懵懂的她：“这样说来，云遥哥哥完成了玄清伯伯来不及去做的事。”
“这也是你前世的心愿，如今已了。”
“你们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我吗？”
“我们觉得，不必对一个涉世未深，几月大的小姑娘说起。”
“可是我都想起来了，剑心，我好害怕，知道这些，我似乎就不是从前那个我了，我曾经以为和你在一起是天经地义，不管你有多烦我，就像两株生在岸边的露草，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不能分开。可是，原来不是这样，原来我曾目睹过、背负过这么多难过的旧事，我害怕离别，但也不得不面对了。你把楚湘剑给我，我带着它离开，今后再也不会来找你。”
剑心微微摇头：“你在说什么傻话。”
楚离恍然：“是呀，我在说什么傻话，剑是你娘亲的遗物，是你最宝贵的，我怎么能带走？我只有独自离开。”
剑心忽然上前，紧紧握住楚离的双手：“你不能离开，没有了剑，你会慢慢衰弱，不久便香消玉殒。”
“可是，就算有剑，我也早晚会离开。”
“我不能答应你离开，因为，我喜欢你，在意你。”
“你、你说什么？”
“自小我跟随娘亲、外公长大，娘因为恨我爹，对我也心有介怀，冷言冷语。得不到她的呵护，我一度以为能让我倾心之人，一定是美丽端庄、温存和善，就像祝姐姐那样。可是，你的出现，带给我数不尽的欢笑，为我抹去曾经心结，让我明白世间如此多姿，也在不觉中有了牵挂、责任。之前我是很想甩开你，但不记得从何时起，你的一步一履、一颦一簇，都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
“剑心，我、我不太明白。”
“那我再说一遍，说简单些，我喜欢你，想和你永不分开。”
剑心松开双手，又往前一步，将楚离揽入怀中，紧搂玉躯，让她轻轻枕在肩头。
楚离面若桃花，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婉约动人：“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呀，我生在剑中，而你是剑的主人。”
“喜欢，不是因为如此，也不止于现在，而是到海枯石烂，到我两鬓华发，到楚湘剑满是锈迹的那一天，我身边依然有你。”
“我只是一无所有的剑灵，也可以像人一样喜欢、被喜欢？”
“对我而言，你不是剑灵，是鲜活的女子，一位来自巫山的神女，就像楚人宋玉写下的《神女赋》中一样。”
“不懂……喜欢，就像玄清和凝心那样？”
“不，我心里没有天下、没有苍生，只愿有你一人，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和你分别。”
楚离含羞道：“可是，我又该怎么做，是不是也同样对你说一声喜欢？”
“像现在这样就好。”
二人紧紧相拥，直到有些喘不过气，许久，剑心问道：“你觉得这里怎样，我们留下来好不好？”
“这里当然很美呀，可是，留下......”
“我有一枚信令，可以成为瑶宫弟子，今后你每天都能来瑶池玩耍，我在岸边为你抚琴。”
“不好，你的愿望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铸剑师，留在这里还能做到吗？”
“一辈子总有舍弃，为了你我不在乎。”
“那也不行，百年后我们还要一起在临安看烟火，你若是没有达成所愿，会被他们笑话的。”
“就让他们去笑好了。”
“可是，你现在一点也不开心，你并不想留下。”
“我......”
“这里虽然很美，但也会想起一些难过的事。而且，如果非你所愿，我也不会高兴的。我希望你能去追寻你的宏愿，而我也要走遍世间，见识更多好吃、好玩的。”
剑心微笑着点头，不再去想先前凝乐所说的话。
“我们一起走遍世间，去看所有风景。我会追寻我一生所愿，更重要的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定不会让你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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