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博成对于拍照的恐惧，是从幼儿园的毕业典礼开始的。
当时尚还懵懂的男孩终于要拍摄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穿着夏季短袖的他紧张而激动地站在第一排，还未佩戴眼镜的浑圆双眼紧盯着那在家中从未见过的事物———照相机。
老师说，只要那台高大的机器发出咔嚓的奇妙声音，它就能帮他保存好自己现在的样子。
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就和动画片里的不老魔法一样厉害！
等他长大了，将自己现在的样子搬出来给爸爸妈妈看，他们就一定会放弃那个什么教，相信魔法，相信他和奶奶，重新好好生活的。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他从家里偷偷拿走了十五块钱，交到老师手里，得到了亲身感受魔法的通行证。
就这样，怀抱着期待的心情，年幼的柳博成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梦魇。
清脆的咔嚓声伴随着摄影师的惨叫在乱烘烘的操场上空炸响，原本一直保持微笑的老师顿时慌了神，大步跑上前去，扶起了跌倒在地，啊啊乱叫的摄影师。
人群一时哗然，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瑟瑟发抖的摄影师身上，冷落了那件因失去支撑而同样跌落在地的“魔法道具”。
除了站在最前方的柳博成。
看着那即使沾染了不少尘土，也依旧在阳光下闪烁着淡淡光芒的照相机，年幼的孩子似乎得到了感召。
【来看看我呀。】
柳博成听到照相机朝着他笑嘻嘻地喊道，声音清脆悦耳，闪闪发光的镜头就像是时不时眨动的眼睛。
【你不是很好奇吗？那就来看看我吧。】
【我可是有魔法的，你难道不好奇你现在的样子吗？】
【把我带给爸爸妈妈看吧，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只有五岁的孩子尚不理解死物与活物的界限，对于照相机口吐人言的行为也没有任何疑问，他兴冲冲地跑上前去，无视了摄影师惊恐的注视，笨拙地点开屏幕，一脸期待地看向对方刚刚拍下的照片。
真漂亮！
只是一眼，柳博成便看到了明媚的阳光，嬉笑打闹的同学，笑容满面的自己。
以及站在自己身后，身形漆黑瘦长，脸部煞白一片的……人？
看到那张极度扁平，没有清晰五官的脸，柳博成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不禁脊背发寒。
他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刚才所站的位置。
可那里只有几个围在一起，不知正在交谈什么的小朋友。
夏日的光洒在他们身上，亮晶晶的，就像是被仙女施加了祝福的魔法。
而那个奇奇怪怪的人……根本就没有嘛。
柳博成本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于是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度低头看向那张照片。
但那个“人”并未消失，脸上甚至还流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可那双不带任何神采的眼睛，没有牙齿的嘴巴，以及披在身上，似乎将所有光线都吸收的黑色大衣，却并不能让无知单纯的幼童体会到丝毫善意。
那到底是谁啊？
是魔法师吗？
可奶奶不是说魔法师都是长相和蔼，举止亲切的老爷爷吗？
怎么会长的这么丑陋？
这么……可怕？
柳博成似乎知道那抹一直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的情绪是什么了。
是恐惧。
想到这里，一阵寒意再度袭上心头，让这个手足无措的男孩眨了一下眼睛。
魔法师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半截断裂的身体，以及喷洒在天空，定格在照片里的血雾。
柳博成的呼吸骤然一紧，眼睛也在恐惧的催促下不自然地眨动起来。
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照片中的画面就变得越发诡异。
畸形的大头怪胎，断掉了下巴的长发女人，面部卷曲成一团的长条状生物，枯瘦干瘪的四脚怪物……
许多孩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物纷纷从那血肉模糊的断口内爬出，扑向周围满面笑容的孩子，撕咬啃食，将他们的血液涂满了整张照片。
童话在柳博成的眼里褪去了明亮的色彩，现实竟是那么可怖。
甚至让他号啕大哭了起来。
泪水顺着眼角肆意流淌，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的感觉让他不禁挣扎起来，可再一睁眼，眼前却不再是那张可怖的照片，而是由土石堆砌而成的走廊过道。
身下的土地是那般真实，让刚刚深陷回忆的柳博成久久未能回神。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头顶一直在被轻柔地抚摸着，带着戏腔的哼唱盘旋在耳侧，让他躁动不安的心慢慢恢复了平静。
真好啊……
就像奶奶那样。
可是，奶奶早在六年前就去世了。
念头落下，一阵委屈袭上柳博成的心头，让他不禁再度垂下脑袋，低声呜咽了起来。
“你怎么了？”
哼唱声戛然而止，属于文莜洁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响起：“怎么又哭了？”
直到这时，柳博成才后知后觉地抹去眼泪，看向身后。
“没有。”
扫过倒映在女孩眼中，虽然依旧狼狈，却要比之前正常了许多的自己，柳博成不自然地避开视线，说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罢了。”
“想奶奶了？”
“……很明显吗？”
“对呀。”
蹲在地上的文莜洁撇了撇嘴，见他依旧心情低落的样子，便笑着说道：“难不成那句奶奶是指我？那我是不是该照着你的脑袋来一巴掌？”
柳博成听罢却是没有心情回应，而是回过头，不再做声。
那些从身体里涌出的黑色液体还残留在他的身上，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他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可能唯一值得高兴的，便是那抓心挠肺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了。
即使心中依旧满是疑惑，柳博成也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因为文莜洁？
“别担心，只是能力失控而已，我爸爸有时候也会这样，很正常的。”
似是听到了他的疑问，一直站在身后的文莜洁轻声说道：“压力太大了，心情不好，对于身体的掌控力度就会下降，而且看你的样子，你的能力应该是和情绪有关吧？”
“既然如此，那就更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嗯……”
少女摩挲了一番下巴，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迫不及待地喊道：“哎，我们到时候一起玩游戏吧，你喜欢玩什么？我格斗游戏，赛车游戏，等等游戏全都精通哦。”
怎么感觉更像是你想玩的样子……
看着对方骤然明亮的双眼，柳博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强打精神，顺应对方的话，语气满是怀疑地说道：“真的假的，什么游戏都精通？”
“当然。”文莜洁自信地应道。
“我喜欢解谜游戏，日常喜欢打篮球。”
柳博成耸了耸肩，颇为不信地说道：“怎么？你也喜欢？”
解谜游戏可以理解，但他可不信这样长相文静的女生会打篮球。
“别看不起我，我初中可是当了三年的篮球队主力。”
却不成想，文莜洁一听这话，却是突然来了精神，当即伸出手，朝他比了一个大拇指：“至于解谜游戏，我也是玩过的，“不过解不出来，都是看广告解锁答案。”
“四舍五入，那也算是过关了。”
……行吧。
看着对方一脸自信的样子，柳博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直萦绕在心中的郁气却是悄然散去了。
“行了行了，我这脑袋上的头发本来就没几根，都要被你薅没了。”
随手拍开文莜洁一直在摸着自己脑袋的另一只手，他胡乱拍了拍自己的头发，随后便环顾四周，寻找起了第三人的身影。
周清不在吗？
看着走道两侧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他侧目看向面上没有一丝焦躁的文莜洁，问道：“在我能力失控后发生了什么事儿？周清去哪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想要打他一巴掌的文莜洁当即将抬起的手抵在了自己的下巴上，想了想，说道：“嗯……虽然你刚才失控了将近半个小时，但却直接把那些虫子全都吃掉了，为我们省了很大的力气。”
“但在这之后，好多好多的蜈蚣突然从墙里钻了出来，情急之下，我就带着你们穿过了好几层墙，跑到这里才暂时躲开了那些怪物。”
“但是，这中间出了点小小的差错。”
“什么差错？”看着文莜洁骤然心虚下来的神情，柳博成微微一愣，随即担忧地问道。
难不成周清受伤了？
对于那个性格腼腆，心地却很是善良温柔的人，柳博成是抱有极大的好感的。
此刻一听对方可能受了伤，心中自然便急切了起来，不满的情绪也迅速升起。
他们来到这种地方，貌似只是想吃个晚饭，好好休息一下而已吧？
为什么严和要给他们设计这么多危险而不合理的阻碍？
“呃，这个嘛，应该也不严重……大概。”
看着柳博成暗沉下来的神色，文莜洁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在钻到这里的时候，我没看到前面有人，于是就不小心撞了上去。”
“然后……”
对方支支吾吾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就像蚊虫嗡鸣：“然后那个人的上半身就陷在墙里了，我在不久前才把他拔出来。”
陷在墙里？
柳博成的脑袋里登时想到了那副场景，虽然心中依旧不满，但他还是将其搁在一旁，咂了咂嘴，问道：“所以，周清现在是在照看那个人吗？”
“也不算吧？那人表现的比我都淡定，我把他拔出来的时候，他还和我说了句谢谢呢。”
文莜洁侧过身，指向身后一望无际的黑暗，随意地说道：“那人没待一会儿就走了，周清说他放心不下，于是便跟了上去，而我为了照顾你，就没和他们一起走。”
“你若是也想去，那咱现在就走，一会儿估计就跟上了。”
“嗯……嗯？”
正当柳博成想要答应下来之际，一阵违和感猛然席上他的心头，拦住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语。
不对劲。
他想：很不对劲。
虽然才相处了不久，但柳博成自认已经大致了解了周清的性格。
那般腼腆的人，会选择抛下熟人，主动去照顾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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