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另一件洛阳小事,发生在城南永泰坊的“崇玄署”。
崇玄署这地方,说起来挺有意思。
它隶属礼部,是管理全国佛道事务的机构,正儿八经的朝廷衙门。
可平日里,这里清静得能听见老鼠啃账本的声音——毕竟神仙佛祖的事儿,谁愿意多管?
就是个标准的清水衙门,官员们在这儿多半是熬资历、等调任,平日里最多的公务,就是整理各地寺观报上来的法事名录、高僧大德生辰八字之类的闲杂文书。
但自打永安三年开春,《永安宗教管理条例实施细则》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册子颁布之后,这崇玄署可就热闹了。
一夜之间,从无人问津的冷灶,变成了风口浪尖上的热锅。
此刻,署衙正堂里,正在进行一场……嗯,相当不太友好的对话。
堂上主位坐着的,是新上任不久的崇玄署令,张道玄。
此人四十出头,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头戴黑色进贤冠,身穿青色官服。
可这身官服下面,隐约能看见道袍的领子。
他是正一派弟子,师从道教宗师王远知,算是道教在朝廷里的官方代表。
按理说,道士管和尚,这事儿本身就透着几分微妙。
堂下站着三位僧人。
为首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僧,眉毛雪白如霜,面容枯槁得像深秋的老树皮。
但那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看人时仿佛能洞穿肺腑。
他身披一袭半旧不新的褐色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此人,正是太原净明寺的主持,法号“道绰”。
在北方佛教界德高望重,门下弟子遍及并、冀诸州。
老僧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和尚。
左边那个四十来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是净明寺的监院慈明法师,主管寺内庶务。
右边那个三十出头,眉目端正,双手合十垂目而立,是道绰的贴身弟子。
堂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几个署衙的小吏躲在廊柱后面探头探脑,既好奇又紧张。
这可是崇玄署成立以来,头一回有这等分量的高僧亲自登门“理论”。
“道绰大师,不是本官有意为难。”
张道玄放下手中茶盏,语气还算客气,但话里的分量一点不轻。
他拿起案几上那份盖着礼部大印的文书,往前推了推:
“《永安宗教管理条例》是政事堂合议、陛下钦准颁布的国法,天下寺观,一视同仁。”
他翻开文书某一页,手指点着一行字:
“按照新制第三章第五条:各州府治所方圆二百里内,僧众人数超过百人的寺庙,须裁减至百人以下。”
“净明寺在册僧众三百四十七人,超标两百四十七人。”
“按律,要么裁减,要么迁往偏远少人的荒废之地重建——别无他法。”
道绰尚未开口,他身后的监院慈明法师先忍不住了。
上前半步急声道:
“张令君!净明寺是北魏孝文帝敕建的古刹,迄今已逾百年!”
“寺中僧众,或自幼出家,或无家可归,或潜心修行数十年。”
“若强行遣散,他们何以谋生?这、这岂不有违我佛慈悲本怀?”
张道玄抬眼看了看他,不急不缓地从案头另一摞文书中抽出一份:
“朝廷已有安置政策。”
“本官这里有一份细则:自愿还俗者,每人发安置银——粟米三石,或等值交子。有家可归者,送返原籍,当地官府协助安置;无家可归者,由太原府统一编入‘安置营’,学习技艺,安排活计。”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几分:
“若有通晓医术、算术、天文、工巧者,经州府考核,可入官学任教,或入官府为吏,享从九品待遇。”
“朝廷不是要断人活路,是要给活路——更宽的路。”
慈明还想说什么,道绰微微抬手止住了他。
老僧双手合十,声音平和如古井水:
“张令君,老衲有一事不明。此制商讨议定之时,大统三藏法师僧猛法师、外国僧主连提黎耶舍、各级沙门统及都维那等,确有会商。”
“只是那时,道绰法师云游西域未归……不知道绰法师返洛后,对此制有何见解?”
这话问得巧妙。
道绰法师本人是谁?
那是当今天下佛教领袖之一,更重要的是——他和魏王杨子灿私交甚笃。
道绰这是在试探,想知道这新政背后,到底有多少是魏王的意思,又有多少回旋余地。
张道玄心里明镜似的。
他放下文书,正了正衣冠,语气依旧客气,但话锋已转:
“魏王殿下有言:佛道之兴,在于济世;僧道之存,在于利民。若寺庙道观占田千顷,却养着数百不事生产之人,于国于民何益?”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大隋疆域全图》前。
背对三位僧人,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大师可知,去岁户部清查天下田亩,净明寺名下田产,共计三千七百亩。”
“其中一千亩是开皇年间朝廷赐田,按旧制免征赋税;另外两千七百亩,是历年来信徒捐赠、寺庙购置。”
“这些田产,按新制,需重新造册,依律纳粮!”
道绰脸色微变。
张道玄转过身,目光如炬:
“占着三千七百亩良田,享受着朝廷免税特权,却养着二百四十七名不纳粮、不服役、不事生产的僧众。”
“大师,您告诉本官——这到底是‘方外之人’,还是‘国中之国’?”
“张令君!”
慈明监院忍不住提高声音:
“寺庙田产,皆供僧众修行、供奉佛祖之用!”
“历代朝廷皆许寺观自营,此乃百年成例!岂能一朝尽改?”
“百年成例?”
张道玄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慈明法师,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永安元年,太原大疫,死者相枕于道。”
“贵寺紧闭山门,可曾派一僧一医下山救治?永安二年,晋水泛滥,灾民涌城,贵寺可曾开过一次粥棚?还是说——”
他一步踏前,官袍下摆扬起:
“贵寺的慈悲,只限于寺庙高墙之内,只限于早晚课诵之时?”
慈明张口结舌,面皮涨得通红。
道绰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满是沧桑:
“张令君所言……确有道理。老衲也知,天下大乱初定,朝廷需集中人力物力,恢复民生。只是……”
他抬起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
“寺庙乃清净之地,僧众乃方外之人。朝廷如此干涉内务,恐有碍佛法弘扬,更恐寒了天下信徒之心啊。”
“方外之人?”
张道玄重复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话。
“道绰大师,您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
他走回案几后,从最底层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太原府去年的详账!”
“净明寺那两千七百亩私田,租给佃户耕种,年收租谷四千余石!”
“这些租子,进了谁的口袋?养了哪些人?大师要不要看看账目?”
道绰沉默了。
他身后的年轻弟子偷偷抬眼,看见师父那双枯瘦的手,正死死攥着锡杖,指节发白。
堂内安静得可怕。
廊柱后偷听的小吏,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张道玄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本官今日把话挑明。朝廷整顿宗教,绝不是要灭佛灭道——魏王殿下有言:信仰自由,法度统一。”
“朝廷要的,是适天下之规!”
他指着堂外洛阳城的方向:
“至少现在,要限制寺庙道观的无序扩张和人力浪费!”
“当今大隋头等要务,是要确保天下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都用在刀刃上——用在恢复生产、安定民生、强国富民上!”
张道玄绕过案几,走到道绰面前三步处站定,一字一顿:
“大师,您且去苦行看看。”
“去洛阳南市,数数有多少百姓还在为一斗米发愁;去城西贫坊,看看有多少孩童因无钱读书,只能去当学徒、做苦力,一辈子翻不了身;去各州郡走走,看看多少荒地等着人开垦,多少河渠等着人疏浚,多少道路等着人修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在颤抖。
不是恐惧,是某种压抑已久的激动:
“这些,都需要人!需要钱!需要粮食!”
“而天下寺庙道观,占着百万顷良田,养着数十万不事生产之人,还享受着朝廷免税特权!”
“道绰大师,”张道玄盯着老僧的眼睛。
问出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
“您觉得,这合理吗?”
二
道绰闭上了眼睛。
堂内的光阴仿佛凝固了。
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斜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老僧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净明寺晨钟暮鼓,数百僧众齐诵佛经的壮观;香客如织,功德箱里铜钱满溢的热闹;寺田阡陌纵横,秋收时金黄稻浪翻滚的丰饶……
还有,那些躲在寺庙高墙后,一辈子只会念经打坐,连灶火都不会生的老僧。
他也想起了别的。
去年路过河东,看见灾民啃树皮的模样;在洛阳街头,看见瘦骨嶙峋的孩童追着运粮车跑;还有那些被世家、寺庙兼并了土地,只能沦为佃户,一辈子直不起腰的百姓。
佛法说什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可寺庙的慈悲,究竟落在了哪里?
“老衲……”
道绰睁开眼时,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竟有些浑浊了:
“明白了。”
他缓缓松开攥着锡杖的手,双手合十,对着张道玄深深一揖:
“请张令君宽限一月。”
“一月之内,老衲会安排好寺中僧众的去留。该还俗的还俗,该迁走的迁走。”
“净明寺在册僧众,绝不会超过百人。”
“师父!”
慈明失声叫道。
道绰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张道玄脸色稍霁,也拱手还礼:
“道绰大师深明大义,本官佩服。若安置过程中有什么需要崇玄署协助的——文书、钱粮、人手——尽管开口。”
“多谢令君。”
道绰直起身,顿了顿,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老衲……还有最后一事不解,望令君解惑。”
“大师请讲。”
“朝廷行此雷霆手段,就不怕……佛祖降罪吗?”
这话问出来,连廊柱后的小吏都屏住了呼吸。
张道玄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笑得道绰和两个弟子面面相觑,笑得慈明监院脸色青白不定。
笑了好一会儿,张道玄才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
他正了正神色,看着道绰:
“大师,贫道也是修道之人。我道家祖师有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他走到堂前,推开一扇窗。
冬日的寒风灌进来,带着洛阳城特有的烟火气:
“若佛祖真有灵,看见朝廷在让百姓吃饱饭、让孩子读上书、让天下再无战乱饥荒……您说,佛祖是会降罪,还是会——”
他转过身,一字一字道:
“欣、慰?”
道绰怔在原地。
“至于那些打着佛祖旗号,占田占地,养尊处优,却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的,”张道玄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冷了下来:
“就算佛祖不降罪,朝廷的刀——”
“也会降罪。”
他拱拱手,官袍袖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公务繁忙,本官就不远送了。大师慢走。”
道绰深深看了张道玄一眼。
那眼神里有无奈,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敬意?
老僧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转身。
锡杖点地,发出“笃、笃”的轻响。
两个弟子连忙跟上,慈明还想说什么,被道绰一个眼神止住了。
三人走出崇玄署大门时,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三
站在永泰坊的青石街道上,道绰眯着眼,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
冬日晴空,万里无云,干净得像被水洗过。
“师父……”
慈明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
“我们真的就这么……认了?”
道绰没回头,只是望着天空,仿佛在寻找什么答案。
“我们可以联合北方其他大寺,一起向朝廷上书!”
慈明语气急切。
“洛阳大庄严寺、并州开义寺、幽州悯忠寺……这些寺庙哪个不是僧众数百?我们可以联名,可以向信徒宣扬,朝廷这是要灭佛!”
“然后呢?”
道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慈明一愣。
道绰慢慢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负责寺务多年的弟子:
“然后让信徒们去冲击官府?让朝廷派兵来镇压?让净明寺变成第二个……太原城?”
慈明浑身一颤。
太原城。
上月发生的事,他亲眼见过。
因为抗拒新政,几家忠于李唐旧部的寺庙联合当地豪强,聚众千余人围堵太原府衙。
结果呢?左骁卫大将军丘和亲自带兵,当场格杀三十七人,抓捕二百余。
太原城内三座百年古刹被查封,庙产充公,僧众全部强制还俗。
血流成河。
哭声震天。
那些平日里德高望重的老僧,被官兵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山门的场景,慈明这辈子都忘不了。
“时代变了。”
道绰喃喃道,像是在对弟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拄着锡杖,慢慢往前走。
冬日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个朝廷,这个杨……魏王……”
老僧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他们敬神,敬佛,礼待高僧大德,但他们不信神佛。”
“不信神佛能救国,不信经义能活人。”
“他们信的,是自己手里的刀,是田里的粮,是工坊里的铁,是学堂里的书……还有——”
道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崇玄署那威严的匾额,苦笑:
“百姓的民心。”
慈明沉默地跟在后面。
是啊,民心。
这个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
能让百姓吃饱饭的朝廷,就是最大的“佛法”。
什么般若智慧,什么往生极乐,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百姓眼里,都比不上一碗实实在在的糙米饭。
那些高深的经义,那些繁琐的仪轨,那些晨钟暮鼓的庄严——在生存面前,都轻如鸿毛。
“回去吧。”
道绰继续往前走,锡杖敲击青石板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一声,又一声。
“告诉寺里所有僧众:自愿还俗的,到监院那里登记,朝廷有安置。”
“想继续修行的,三十人随老衲留守净明寺,其余人……分往五台山、嵩山各下院。”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再告诉弟子们一句话:佛在心中,不在庙里。”
“若能还俗之后,以医术救人,以技艺谋生,以善心待人……”
老僧抬起头,望着远处洛阳城巍峨的城墙,缓缓道:
“那才是真正的修行。”
“这个国家,现在缺人啊。”
道绰最后说了一句,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感慨:
“缺能干活的人,缺能做事的人,缺能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的人。”
两个弟子跟在他身后,似懂非懂。
但他们知道,从今天起,净明寺那延续了百年的晨钟暮鼓,不会再有两百多人齐诵的盛景了。
那些藏经阁里积了灰的经卷,那些大雄宝殿里袅袅不绝的香烟,那些禅房里日复一日的打坐参禅……
一个时代,正在悄然落幕。
而另一个时代——那个讲究实干,讲究效率,讲究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的时代——正在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轰轰烈烈地开始。
四
发生在永泰坊崇玄署的这场对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只是这次,漾开的涟漪比想象的更快,更远。
当天下午,消息就传遍了洛阳官场。
到了晚上,各大寺庙的住持、监院们已经聚在城南大庄严寺的禅房里,灯火通明地商议到深夜。
第二天,消息传出洛阳。
邸报,商报……
驿站快马奔向四方,商队驼铃带着传言走向丝路,连那些穿梭于州县之间的货郎,都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听说了吗?朝廷要对寺庙动真格了!”
反应是剧烈的。
有些寺庙选择了顺从——比如净明寺。
道绰回寺后第三日,第一批自愿还俗的二十七名僧人就下了山。
太原府衙派了吏员在寺门外设点登记,每人发三石粟米的兑票,凭票可在官仓领取。
有些寺庙选择了对抗。
并州某寺联合当地豪强,鼓动上千信徒围堵州衙。
结果被当地驻军当场驱散,住持下狱,寺庙查封。
消息传回洛阳,政事堂连道三声“好”,下令将此案通报全国,以儆效尤。
更多的寺庙在观望。
他们看到朝廷的铁腕,也看到那些还俗僧人的出路。
真有通医术的被招入州府医署,懂算术的被请去学堂教书,连只会种菜的,都被安置到新设的“官田庄”当农师。
慢慢地,风向变了。
百姓们不懂什么宗教政策,也不懂什么朝廷大计。
他们只会在茶馆里闲聊:
“听说了吗?东市那个还俗的和尚,去医署了,看病不收钱!”
“西城王铁匠铺新招了个徒弟,以前是和尚,打铁手艺可好了!”
“官府在城南设了义学,先生里有两个是还俗的僧人,教娃娃们识字呢……”
这些实实在在的变化,比任何经义辩驳都更有说服力。
而在这场风波中,世家大族们嗅到了更深的意味。
他们看着道观寺庙的田产被重新丈量、登记、征税;看着寺庙的特权被一条条剥离;看着那个曾经与他们一样享受超然地位的宗教阶层,被毫不留情地拉回世俗的轨道……
兔死狐悲。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开始在某些深宅大院里弥漫。
他们忽然意识到:朝廷那把整顿的刀,既然今天能落在寺庙头上,明天会不会……
“听说,下一个要整顿的,是各地的族学。”
“户部在重拟《荫补新制》,以后子弟入仕,不能靠祖荫了……”
“魏王在政事堂放话:大隋用人,唯才是举。祖上功劳,吃一两代够了。”
流言像冬天的风,无孔不入。
而百姓们呢?他们才不管这些。
他们只关心,今年地里能多收几石粮;孩子能不能上官学;赊借的新式犁具,秋收后能不能还得上。
他们不懂交子背后的金融战,不懂宗教改革背后的权力博弈。
他们只知道,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
至少,饿不死人了。
至少,有盼头了。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五
政事堂,值阁房。
杨子灿听完张道玄的详细汇报,只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然后他挥挥手,让张道玄退下。
自己转身,继续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大隋及四方疆域全图》沉思。
图上密密麻麻,标记着无数符号。
西域商路上的关隘,南洋航线上的岛屿,倭国沿海的港口,美洲新大陆的轮廓……
还有一些用朱笔圈出的点,暂时无人知晓含义。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东海之上,在那个名为“倭国”的群岛轮廓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沿,发出“笃、笃”的轻响。
“玄奘……”
他低声自语,“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朝鲜吧……”
窗外,风又起了。
吹过庭院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吹动屋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吹起书房窗纸,噗噗地颤动。
杨子灿走到窗前,推开窗。
寒风扑面而来,带着洛阳城特有的味道。
炊烟、炭火、远处坊市隐约的喧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梅香。
冬天来了。
洛阳的冬天,总是来得又急又猛。
一夜北风,就能让满城绿叶凋尽。
但杨子灿知道,有些东西,是风吹不走的。
那些在田埂上推广新作物的年轻农官;那些在工坊里钻研技术的工匠;那些在学堂里教书育人的先生;那些在边关守卫国土的将士;那些在海外开拓新土的先驱……
还有,那些刚刚走出寺庙,开始学习如何在这个新时代生存的还俗僧人们。
这些人,这些事,就像一粒粒种子,已经埋进了这片古老的土地。
冬天越冷,来年春天,破土而出的力量就越猛。
他关上窗,走回书案前。
案头堆着厚厚的文书:户部的预算,工部的规划,军部的奏报,海外的密函……每一份,都关乎这个国家的未来。
杨子灿坐下,提起笔,蘸了墨。
笔尖悬在纸上,良久。
终于落下。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
但值阁房外的天光,稳稳定定地穿入,照亮了这一方天地,也照亮了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
更远的地方,远在万里之外的汪洋大海上,一支由三艘三桅帆大海船组成的船队,正乘着北风,破浪东行。
船头,一个身着僧袍的年轻和尚,正举着一件古怪的黄铜仪器,对着星空测量。
他叫玄奘。
而他航行的终点,是一个被称为倭奴国的岛国。
在那里,他将取回一些东西——一些或许能改变这个时代的东西。
风继续吹。
冬天深了。
但春天,已经不远了。
真的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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