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谢景升的肩头两侧及头顶俱都燃起一大簇火光,火光一点燃,他身上冒涌大股香烟。
这使得他整个人如同燃了三把火,火光烧出的烟雾开始祭拜厉鬼。
他一使出这一招,整个人力量瞬间突破了劫级的限制,变得威力非凡。
“人走阳,鬼走阴;神归庙,鬼归地府。”
谢景升的声音开始变得阴冷、机械,仿佛不掺带人间的情感。
“谢氏谢景升——”
“谢氏谢泯——”
恍惚之间,仿佛另一个面容严肃的年轻男人身影也跟着出现,‘他’站到了谢景升的身侧。
这身影既陌生又熟悉,却给谢景升一种安全至极的感觉。
他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曾在多年前因轮回力量的缘故,与他见过一面。
可惜见面即永隔。
自己还没来得及亲自唤他一声‘爹’呢。
在这人生的危急时刻,能有父亲陪同随同,纵使前方是封都鬼域,是十七层鬼府,但谢景升竟然也不觉得恐惧了。
“爹——”
生死关头,谢景升突然浑身暖洋洋的,如置温水之中。
“以我脚印、丈量鬼路。”
“以我脚印、丈量鬼路!”
谢氏父子两代‘人’异口同声,二人并力往前:
“我走一步,鬼跟一路——”
“我走一步,鬼跟一路——”
“跟我行!跟我行!跟我行!”
“跟我行!跟我行!跟我行!”
父子二人吼叫的刹那,如同牛车拉动山脉。
那不可一世的纸人张,竟然发现自己‘动’了。
这一动在他意料之外。
帝京的镇魔司在他看来几乎全是饭桶、废物。
封都之下,所有人贪图享乐,结党营私,视百姓如财物分配,占尽好处。
他窃取臧君绩残躯为自己所用,五城匾额被他取光,竟然一个发现的人都没有。
谢景升虽说继承了父亲当年留下的厉鬼,但他所使用的方法在纸人张看来不过是雕虫小计罢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纸人张一时心神大破。
他心念一转,伸手掏出一张信纸,纸张一现随即被金光扫射,化为一团血雾。
但血雾散开,谢景升的脚上却突然出现一双红色的绣鞋。
沈艺殊的厉鬼法则。
被血鞋一控,谢景升脚步一顿。
……
此人真是难缠。
赵福生忍无可忍。
她突然喊:
“许婆婆,我要借你地狱鬼火一用!”
许婆婆闪身现形,恨声道:
“大人早该如此了。”
说话声中,雄雄火光冲天而起。
赵福生手持打神鞭,从地狱之火中沾之滚过。
“臧雄武,你还不给我往前走!”
话音一落,她一鞭抽出。
惨白骨光挟带鬼火,‘砰’声抽打在纸人张后背上。
那鬼火如附骨之蛔,立时沾之即燃,‘劈里啪啦’灼烧皮肉。
“啊!”
纸人张发出惨叫,踉跄着前行一大步。
这一鞭之下,抽断他法则。
他才形成的伪生祠顷刻碎裂,蒯满周获得自由。
不仅如此,随着他一被抽打,束缚在谢景升脚上的红鞋立时碎裂,谢景升趁此机会,往前迈了一步:
“跟我行!”
他话音一落,厉鬼也跟着喊:
“跟我行。”
二鬼同时引领鬼葬,法则非同小可。
纸人张情不自禁,再往前迈了一大步。
他想要反抗,但厉鬼叫魂声干扰他的思路:
“臧雄武、臧雄武。”
“嘻嘻嘻。”
厉鬼叫魂间,似是有小儿嬉笑声响在他耳侧。
他神魂受到干扰,一时间竟然又有片刻意识模糊。
“是谁?是我的囡囡吗?”
他惊喜交加的转头,恍惚之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喊:
“阿爹、阿爹是我呀——”
农家小院里,妻子文清腰系裙带,温婉的笑着迎接他。
“假象、假象!”
只是下一瞬,纸人张又突然怒声大喝:
“假的罢了!”
这一声喊叫震破了幻象。
喊‘爹’声消失了,四周安静异常。
他心里涌上一股孤寂之感,可随后他便顾不得其他了。
此时他已经快走到封都鬼域的门口,谢氏父子在前头引路,已经有半个脚要踏入鬼门关中。
谢景升以自身为‘香’,点燃祭奠鬼物,此时那香火燃透他的身体,他几乎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末路。
这位出场即以年约三旬俊美男子现场的引鬼者,此时面色青黑,几近厉鬼复苏。
“跟我行!”他冷硬道。
“跟我行。”厉鬼也接声道。
“不——”
纸人张想要反抗,但刚一动,四面八方的光束照来,形同牢笼,将他约束其中。
他想要退后,脚步一提——‘啪。’
鞭子破空声抽打而来。
打神鞭落到他身上,钻心刺骨的痛。
那鞭子自带浩然正气,专克阴邪,其意念执着,挟带无上怒火。
这让纸人张的面前浮现出一个面容严厉的老头儿身影。
那老头肤色微黑,面庞布满沟壑。
他脖子微前倾,双手背缚身后——这在后来的他看来,此人弱小如蝼蚁;可在当年的他心目中,却比宫中的皇帝还要大得多。
这老头儿是他年少时学艺的师傅。
“叫什么名字呢?”
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出身贫苦,后来变得暴躁易怒的父亲,早年的时候其实也不是这么严厉苛刻的。
父母爱他之深,费尽千辛万苦将他送入一家纸艺铺,想让他学些手艺。
年少的臧雄武跟着师父学编竹技术。
师父拿他当半个儿子,还将自己的女儿文清也许给了他,对他又凶狠、又严格,可也爱他极了。
“师、师父——”
不可一世的纸人张一见老头儿身影,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刚喊出声,便听老头儿喊:
“雄武,还不过来!”
当年师父的威仪已经刻入他的骨血了,他本能的应了一声:
“嗳。”
话音一落,一脚跌入地狱。
一入鬼门的刹那,领路的谢景升身体血肉随即化为灰烬抖落。
他在顷刻间厉鬼复苏,遁入鬼门之中,进入封都鬼域——对谢景升来说,这是他渴望的归宿。
谢景升之父当年引鬼进入封都鬼域。
多年后,子承父业的谢景升则以另一个缘由,引鬼同样进入封都鬼域。
……
一切还来不及感伤。
就在这时,纸人张突然定足站立在原处。
所有人心弦紧绷。
赵福生与刘义真相对,陈多子、范氏兄弟及两个小孩跟在她身侧。
她神色肃穆,身后鬼碑现形,与地狱之门相辉映。
众人端坐生祠,却又难掩疲惫之色。
在众人看来,此时大局已定——纸人张半只脚已经进了地狱之门。
他跨过了鬼门关的一半,此时要想退后,门神不容、刘义真也不容。
更何况地狱的外头,万安县众人正杀气腾腾的望着他。
可不知是不是此人多年来屡造杀孽,且奸滑难对付的缘故,这会儿纵使感觉他已经要被地狱镇压了,但大家心里的那口气却并没有松。
赵福生的左眼皮急速跳动。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她心中涌动,她却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看向纸人张。
纸人张转头。
此时他身上的所有赘生物俱被斩断。
那些缠绕的血线,仿臧君绩镇压地狱而牵系的厉鬼——甚至他掳夺赵福生驭使的鬼神法则也被打破。
刘化成重新回归神位,不再受他掌控。
这会儿的纸人张身穿黑袍,外表如七十老者。
满头长发披散在他身周,他袖口宽大,双臂并成‘一’字,横举在胸口。
“大人——”
武少春见此情景,心中隐隐不安。
“此贼不大对头。”陈多子也道。
纸人张回头的模样,与赵福生第一次跟他见面时相似。
但赵福生与他数回纠缠,早知这副尊容并非纸人张真面目。
“你——”
赵福生正要说话,纸人张却笑了:
“你早说要送我入地狱,何必费这么大周折。”
天上地下,他走一通就是了!
话音一落,纸人张昂首挺立,迈入地狱。
……
此人也算一位枭雄。
赵福生紧紧的握住了打神鞭、人皮鬼刀,心中万分警惕。
黑气翻腾,鬼门无声关闭。
天地间立时一片静寂,这世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个‘活’人。
纸人张的面庞被血光印染得通红,但他却并没有畏惧。
他这一生也算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出身贫苦,年少丧母,母亲死后没两年,父亲随即死于疾病。
那饱受一生贫苦折磨的父亲临终时痛苦异常。
他感染了痢疾,瘦得皮包骨似的,临死前呻_吟不止,嘴里喃喃有词。
纸人张凑到他耳畔,才听他这些话是在诅咒母亲。
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年代久远,纸人张想了好一阵,才终于想起来了:臧家和。
名字很好,但臧家并没有家和万事兴。
穷人家的生活总是充满了鸡毛蒜皮。
臧雄武的母亲共生育三子四女——照大汉朝规矩,普通百姓之家,每多添一口男丁,便可由朝廷分发五亩地。
这本该是惠民之举,但最终却演变成臧家噩梦来源之一。
臧家和得三子后,共计得田二十亩,若三子长大成人,一家人勤耕种地,日子也未偿过不下去。
可惜臧家和命不好,前头两个儿子先后夭折,唯剩臧雄武一人长大成人。
二十亩地很快压垮了臧家和的脊柱。
而这二十亩地的存在,令臧家被定为‘大户’,每年要分派的税粮比一般记为‘下户’的人更多一些。
没隔几年,臧家和便熬不下去,借了高利贷交税,后高利贷还不上了,又卖地求生。
正如纸人张所说,百姓穷苦短视。
他意识不到这样的连环举动意味着什么——只知当下走投无路了,便唯独被命运推挤着前行。
地廉价卖进地主手中,他成为佃户,而在卖地之时,照官府税收法则:买卖田地交易,需向官府缴纳税赋。
大汉朝行至当时,税赋严重。
好处费、茶水费、润笔费等等五花八门。
百姓买卖田地,税收高达交易数额的近半。
臧家和目光短视,舍不得银子,因此私下找人作保写字据过户。
哪知这却成为了要臧家命的祸源之一。
自此之后,官府户籍登记上,臧家仍有田地二十亩。
直至后来臧雄武长大成人,家中已经只有薄田数亩,债台高筑,穷得叮铛响了,一家三口却仍要按照官府凭册上的二十亩地交税。
何其可笑、可笑讽刺。
臧家和活了一辈子,每日天不亮起身,天天泡在地里,一生睁眼就与土地打交道,临到老了,却攒不下一口棺材钱。
在纸人张记忆中,到了他晚年时,他没有一时一刻笑过。
生活失去了希望。
他在外头懦弱,回家却如天皇老子。
臧家等阶分明,臧家和是一家之主,回家妻儿侍候,他是说一不二。
这一切种种使得臧家和脾气格外暴戾,对妻儿非打即骂。
纸人张印象中,对他是格外畏惧。
……
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在纸人张看来,有些恶人,临终之前也不会善的。
他们愚蠢无知,恶事做尽,却自有一套逻辑道理,言谈间振振有词。
臧家和临终前死状极惨。
他饿很久了——可以说从他出生以来,他就没有吃过一天饱饭,终生都在挨饿。
死前他骨瘦如柴,手腕、脚踝细得像是一捏就会碎。
他诅咒妻子。
认为妻子‘好吃懒作’,死前却得以‘享福’,吃了儿子带回家供奉的瓜果、点心。
妻子死时肚腹奇大,如怀孕八月——这在臧家和看来,是长‘胖’了,是‘享福’的证明。
而他勤苦一生,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终前得了疾病,饿了很久的肚子。
他骂这不公平。
遂又想起妻子死时丧事简单,只以草席裹尸,便觉得要占她一样先机,要压她一头——以免这女人乱了‘规矩’,死后会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因此他吊了一口气,叮嘱儿子:自己死后,定要大办一场丧仪,不能草草下葬,要好棺材,要请术士。
年少的臧雄武答应了他,他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的丧事是风光大葬,为此才刚成年的臧雄武欠下了大笔债务,承接了父亲当年的老路。
如无意外,兴许他的一生也是同样如此。
这就是大汉朝的百姓一生缩影。
……
过往种种回忆化为苦果,攻击纸人张的心灵。
他又感到了怒火从心中涌起,让他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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