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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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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武林

经历了三天的猪肉涨价之后,西湖问政大会正式开始了。

而因为杭州古称武林,当今天子又是建炎天子,所以这次大会早在长达三日的东坡肉涨价风潮中便已得了个诨名,唤做建炎武林大会。

但不管叫什么名了,都不耽误西湖一时人头攒动,士民百姓踊跃至极,以至于始作俑者赵官家都有些惊愕。

其实,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简单到不言自明,那就是虽然南方地区顶尖士大夫迭出,可那只是这些士大夫的个人成就,却不耽误自古以来南方作为一个整体就一直处于政治洼地,南方群体从地域上而言就天然处于政治劣势。

与之类似的,还有蜀地,而一江之隔的两淮,政治地位就要高上很多。

这种情况,从大宋建立开始就很明显,彼时作为被征服的南方一开始就是统治者天然不信任的区域。等到了靖康之后,建炎天子首开问政风潮,大幅度让渡皇权,宰执与六部九卿实权大大增加,公阁、秘阁成员的政治地位渐渐竖立,太学问政也已经成为国之重事,而南方依然因为远离首都,跟这些事情无法搭边,这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政治疏离感与政治饥渴感。

与此同时,偏偏经历了靖康之变后,两河俱失,中原、关西、京东俱损,南方在国家内部的重要程度变相大幅度提升,而且国家还需要北伐,这就更需要南方的财力物力支持。

这种情况下,矛盾也自然就出来了。

而这个矛盾也正是南方士大夫群体渐渐跟失意道学、赋闲下野官员合流的一个基本背景……按照大家的理解,赵官家此番南下,就是为了化解这个矛盾的。

所谓政治协商大会,就目前来看,无疑是仿照着太学问政这个成例搞出来的一个化解矛盾的好方法,最起码形式走对了。反对派嘛,也是少数,大家本意上还是心向朝廷和陛下的,把江南抖一抖,团结起建制派,局面还是大好的。

话说,可能是因为江南十月小阳春的缘故,一场初冬小雨之后,非但没有降温,反而有些气候和煦的感觉,这种时候,随着大会正式召开,西湖畔的诸位热情不免更加一筹。

第一日的时候,很多都是集体上书,而这种集体上书却很有意思的多以地域来划分,通常是一个州郡内的宿老名士带头,而上书的形式也都文采飞扬的一整篇文章,但细细看内容,却多是一些老生常谈甚至于大同小异的东西。

第一条一定是要赵官家亲贤臣远小人,接下来一定是要厚德载物,一定崇俭去奢,一定要广开言路,一定要善待百姓,一定要兄友弟恭……

这当然都是很正确的建议,但每当赵官家当面认真问他们谁是贤臣谁是小人时,他们却往往表现的一塌糊涂……最少一半以上的人是怯场的,当面把文书交上去以后就在赵官家和三位相公跟前摇摇欲坠,一开口就口吃语塞;而即便是另一半能维持姿态回答问题的体面人士,也多在说了几个名声比较好的大臣后变得顾左右而言他。

开什么玩笑?

虽说南方因为加税的事情对几个当政的宰执都有怨气,可你让他们当着吕颐浩的面说谁是小人,他们也真不敢,吕相公没有隔夜仇这名头,东南士民比中枢印象深刻的多!

便是隔空说首相与枢相的不是,难道就行了?

说尚书也不行啊!没看到那个说尚书的侍郎直接被赵官家弄死了吗?

不如不说。

至于崇俭去奢,赵官家细细去问,他们也支支吾吾,大概是觉得官家在东京挖鱼塘那事太匪夷所思,他们又没见过,所以未必是真的,但真要当面这么讲,又不免尴尬。

至于官家所穿的大红袍子也是半旧的,那就更不好说啥了。

谈起宽刑仁恕,赵官家再问他们之前《刑统》具体修改的哪里不到位?他们甚至不知道早在尧山之后,为了安抚老百姓,《刑统》就已经朝着宽恕这个角度大修过了。

其他的也多如此,真看文章,大概就是写的很棒,真问细则,往往是说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

不过,即便是对于这样的文书,赵官家也多只是一笑,然后便让两名一看便是富贵面相的翰林学士出面,堂而皇之的依礼认真收下文书,同时还会亲自避席给对方赐下座位,乃是要这个带头之人在随后的问政过程中‘以备咨询’之意。

除此之外,文章写得格外好的,或者应答还算体面的,一般还要问问有没有功名出身?如果没有,那自然会当场赐下一个同进士出身。举荐的人物如果是就在江南的在野人物,还要发出‘赤心骑’去征召,邀请对方来现场奏对。

且说,一开始的时候,随行的三位相公里,吕颐浩对这种事情是很不满的,他就觉得这种环节没啥意义,而李纲虽然没有反对,但他没反对只是因为他政治起势就来源于太学生伏阙,所以不好直接反对,实际上他对这些步入中年早已经朽掉的士大夫非常看不上,认为不如直接召一些年轻人以及知名士人来问。

但很快,随着这种形式主义大于实质内容的上书成为风潮后,李吕二人立即就意识到了赵官家这般作为的真正意义了——意义其实就在问政本身上面。

下面这些士大夫,又不是什么阴谋集团,看他们组团上书的模式就知道,还是根据地域组团,因为这年头他们想串联都无法越过地域这个限制,送上来的文书也多是和稀泥,明显是中和了地域内部综合立场的废话……再加上他们本身都是儒家士大夫,又不大可能真因为那些赋税导致什么切身的经济压力,那哪来的那么多怨气?

这个时候,赵官家来到杭州,对他们展示出一个态度,给予他们一定的政治待遇,本身就能够达到拉拢和舒缓对立气氛的目的。

所以,即便是这种明显形式主义的问政,也依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很多人一辈子没见过皇帝,也考不上进士,这次能代表一个州、一个军,领着一群家乡子弟见到赵官家,当面提出意见,哪怕话都说不利索,却依然还能从形式角度被接纳,并得到礼遇,恐怕已经是人生巅峰了。

而既然借着赵官家这个天子的肩膀到了人生巅峰,那么自然要改变立场,成为标准的建制派,转过身去,谁当他的面说官家不好,那一定是要愤然辩驳的,谁要是说朝廷哪个策略不行,也一定要苦口婆心说出朝廷的难处,为朝廷大略进行辩解。

到了第二日,哪怕是一开始没有类似准备的地方州郡,也已经仓促聚集起来,推举名士,并连夜写好文书,代替地方行此方略……以完成这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就这样,一连两日,赵官家和三位相公几乎是见完了两浙路,大部分江南东路、福建路,少部分两淮路的‘提案团’,很是满足了相当一部分士大夫的虚荣心,也让杭州城内的歌功颂德之声渐渐明显起来。

似乎一场团结的大会将会胜利闭幕。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

从第二日下午开始,就开始陆续出现了一些像模像样的上书,很多真正想讨论实际问题的人也随之现身了。

比如说之前的江阴文士苏白、李韬二人就带着一群常州年轻士子单独上奏,写了十几条事情,全都是具体举措。

其中,建议集合东南海船,将‘御营十万众’从沧州登陆,直取燕云这种话,当然是典型的书生之见……真把御营十万大军送到那地方,就是一个丧失后勤被围歼的命运,蛙跳战术也不可能跳这么远,何况东南方向已经很疲敝了,再强行征船说不得就会把海商逼成海盗。

不过,关于在各地设立地方公阁,如三舍法那般层层传递,以广开言路的法子,却与赵玖来之前跟宰执们讨论的条款不谋而合。

故此,赵官家当即赐予二人同进士出身,并授予秘书郎职衔,要求二人联合那些‘以备咨询’的地方士大夫首领们,一起从东南开始,筹措此事。

这件事情,进一步引爆了西湖畔的热情。

可就在大家准备继续踊跃发言之时,当晚却又有旨意传出,官家已经连续两日召见士大夫了,其余商贾僧道,以及市井农工一直都没有机会觐见,故此第三日、第四日,官家将暂停士大夫的觐见,转而召见那些人……第五日再恢复问政。

这个旨意,堂而皇之,也不好反对。

然而,退休的许景衡许相公此时却表达了一定的忧虑……他害怕仅仅再留下一天给士大夫,还空出两天的闲期,再加上赵官家和气的态度,很可能会使得一部分真正有怨气的士大夫们趁机完成串联的最后一步,在最后一天搞出真正的大新闻来。

许相公的担忧当然不无道理,可李、吕二位,外加赵官家似乎全然不在乎,那就没办法了。

暂且不提许相公的忧虑,只说接下来两日,轮到僧道、商贾以及寻常百姓参与这次武林大会了,而他们的参与方式就与士大夫彻底不同了……僧道、商贾多是来花钱求皇家庇护的,所谓扬州那边的成例嘛……而赵官家也乐的卖官鬻职,明码交易。

什么东南禅宗五寺,什么福建海商,或者家里开窑厂的、做丝绸转运的,甭管你是话头禅还是闭口禅,甭管你是走南洋还是想走东洋,只要给钱,万事好商量。

顺带着,这些来说话的豪商、僧道,也成为了‘以备咨询’的人物,准备被纳入地方公阁系统,成为光荣的体制人。

至于前来觐见的寻常百姓,说实话,数量相对于那些士大夫、富商、僧道而言,就显得格外稀少了,而且他们更多的是来告御状……谁和谁离婚,谁和谁争产,谁觉得自家的谁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甚至还有人来密告哪里有食菜魔教!

对此,赵官家处置起来就更简单了,全部转给有司……也就是传说中的相关部门。

唯独一个食菜魔教的告密,因为就盘踞在钱塘江对面的萧山,所以,上下无人敢怠慢,御前班直统制官刘晏亲率御前赤心骑五百,连夜渡江,轻驰萧山,乃是在第二日一早,便将那个食菜魔教首脑连着骨干数十人给带回了杭州。

这一日,是十月最后一天,也是建炎武林大会的最后一日。

人尽皆知,今日会不太平……不是因为那个食菜魔教的事情,而是因为正如许景衡之前忧虑的那般,之前两日的空闲功夫,再加上已经熟悉了大会的运作方式,而且赵官家也终究展示出了一副‘明君姿态’,这些士大夫却也是终于鼓起勇气,完成了最后的、超越地域,以政治立场为核心的串联。

而这些串联根本就是半公开的,那些江南名士各据酒楼,引经据典,联名推举,谁谁谁代替谁谁谁上书,不用杨沂中去查探,他们自己就嚷嚷的连西湖底下的鲤鱼都知道了。

果然,上午时分,没过多久,赵官家很快就接到了一份很有意思的上书。

“大赦?”

西湖南岸、凤凰山下的空地上,一身半旧红袍的赵官家背山对湖而坐,使相吕颐浩作为一名在任的相公,直接在几案左侧陪坐,然后李纲、许景衡分左右领衔,数以百计的‘以备咨询’的士大夫、富商、僧道各列左右,顺着稍微有些起伏的山势往下排座……此外,官家身后还有数名近臣,更有数百名御前班直全副甲胄横列如林,在外围肃立……泾渭分明之余也显得颇有气势。

“正是大赦。”

饶是早有准备,但亲自来到这个场合,进言的中年士人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回想起之前在酒楼中自己对那些在御前说不出话的士人大加嘲讽,更是有些尴尬羞惭之态……当然,此人到底是个胆大的,稍微缓了一缓,还是站稳了身形,并说出了自己建议。“官家,白身以为,靖康已过七载,昔日是非功过早已经面目全非,而当国家北伐之际,何不以仁恕为先,大赦天下,以彰清明?”

“靖康功过……可朕之前赦过啊?”赵玖状若茫然道。“中原贼军,屯田一载后便尽数赦免,并发中原废田就地安置……此事正是许相公主政。”

许景衡微微颔首,并捻须蹙眉,引得那中年士人一时慌乱,但很快,此人还是咬牙相对:“回禀陛下,白身所言,非指靖康中作乱贼军!”

“那便是降了金人的了?”赵玖喟然以对。“朕在八公山上便有誓言,与彼辈势不两立……绝不可赦!”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拱手以对:“靖康以来,非止降金之人获罪……”

赵玖正色追问:“既如此,卿为何不直言是哪些人?”

“重臣如叶梦得、黄潜善,皇亲如天子诸兄弟……白身以为皆可赦,以之彰陛下仁恕。”此人终于俯首说了实话。

“那要不要赦张邦昌与就在城西的太上渊圣皇帝呢?”几位相公齐齐蹙眉不提,赵玖也终于拂案哂笑,却又引得在座上百‘以备咨询’的士大夫、豪商僧俗齐齐吓了一大跳。

只能说,这官家,到底是跟传言中有点像的……轻佻不似人君!

“张邦昌到底算是降了金人的,自然不能赦……”这人赶紧解释。“至于太上渊圣皇帝,本就是在洞霄宫优养,当然也谈不上赦,可是若能许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渊圣皇帝得归东京,天下人想来也会称道官家的孝悌……”

“你自称是处州人,便是叶梦得同乡了。”赵玖忽然打断对方。“而且朕略有耳闻,说你素有诗名,乃是曾经在叶梦得门下读过书……”

这中年士人一时怔住,然后赶紧下拜解释:“白身俱是公心。”

“你行此策,本意大约是想给叶梦得求情,而朕也知道,叶梦得当日处罚的不清不楚,外人颇有为他感到冤枉的。”赵玖低头看着案上文书,微微摇头,语气也依旧平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自言自语呢,得亏凤凰山下西湖畔安静如斯,大家全都竖着耳朵来听,勉强听了个意思。“但既是为叶梦得求情,又何必饶上黄潜善这种人呢?你真以为拖拽的人越多,反而显得自己越大公无私吗?还是觉得拖拽的人越多,越能以仁恕之道来让朕屈服?”

“白身不敢。”

“不管你敢不敢,有些人是真的没法赦的……如那黄潜善,虽未如张邦昌那般有降金之实,却有弃土之政,更有连内侍以隔绝内外之阴谋,朕若要赦免他,其实也简单,因为他如今就是一老朽书生……可一旦赦免,敢问朕何以对身侧这位当时主战却被黄潜善逐出朝廷的李纲李相公?”说着,赵官家随手一指。

而那中年士人瞥了一眼李纲后,也终于拿捏不住,开始慌乱起来,倒是李纲本人,见状只是一叹,并未言语。

“非止是李相公,朕又何以对当日救朕出明道宫的吕好问吕相公、张浚张相公,以及就在此处立着的彼时有救驾之功的杨沂中、刘晏二统制?”赵玖抬起头来,继续以手指向了身后,引得杨刘二人赶紧躬身振甲行礼。

那士人愈发慌乱不及,也赶紧请罪:“白身无知……”

“还有朕的那些兄弟……”赵玖没有理会对方,而是环顾左右,带着解释的姿态稍微扬声说道。“赦当然可赦,有什么不可以赦的?但朝廷刚刚下了宗室改革方略,以作节省,现在赦免他们,恢复他们的王爵,朝廷的法度怎么办?其余远支宗室会不会说朕偏私,说朝廷是针对他们?”

那士人已经躬身低头不敢抬起来了。

但赵玖依然没停,只是在诸多东南士大夫、豪右名流面前继续感慨不及:“至于说二圣……你以为,把他们迎回东京是好事吗?你现在快马去问问渊圣皇帝,他敢不敢随朕回东京?你说你给叶梦得求个情,弄这么大干吗?”

那士人几乎已经站立不住了。

“也罢,虽说犯了混,但本意还是可取的,国家将北伐,也该稍作赦免,以示团结和解之意,着内制拟旨,赦免叶梦得,让他回处州老家作他的诗便是了。”

随着赵官家平静一语,下面那本以为自己反而害了老师的叶梦得学生只觉峰回路转,大喜大悲之下,赶紧顿首谢恩。

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许景衡也忽然起身,躬身替叶梦得谢恩,并口称官家圣德,继而同时引来无数‘以备咨询’的仿效,以及另两位相公的当场嗤笑。

下面人不知道,这二人如何不晓得?

当日叶梦得获罪,是因为朝廷刚在南阳安稳下来,此人便迫不及待想要挑起新旧党争,竖立起旧党大旗,而彼时,此人行动是得到了吕好问、许景衡支持的。最后,官家为了维护朝堂稳定,一面放过吕好问、许景衡,一面却重重处罚叶梦得,本质上是有杀鸡儆猴,顺便让叶梦得给吕、许二人顶锅的意图。

既然如此,今日叶梦得被赦,这许相公当然如释重负。

见此形状,赵玖依然摇头,决定把话挑明:“赦是赦了,但朕须给你们说清楚一件事……当日叶梦得获罪是因为他迫不及待,欲挑起新旧党争,而朕今日赦他,是为了北伐前减少内耗,去除怨气,却非是认了他的冤枉……等他回来,你们让他好自为之。至于黄潜善,提都不要提了!”

那叶梦得的学生大起大落,最后给恩师求得结果,早已经喜不自胜,哪里还在意这些?只是叩首谢恩不停,然后便匆匆离开,去旁边等翰林学士拟制,轻易便将什么二圣、皇亲、黄潜善抛之脑后。

不过,不管如何了,叶梦得的学生第一次尝试触及敏感的实际问题,却居然奏效,更是引发了后来人的欢欣鼓舞。

接下来,又有数人上场,却也多有‘斩获’。

比如说,有人当面指出,官家不该以外戚承包国债,有私相授受之嫌疑。

还有人指出,官家自称好学,却不常设经筵,让人怀疑赵官家好学之真假。

除此之外,还有人指责赵官家长久不恢复史官;有人公开弹劾某些寺观青苗贷开始有强迫行为,势必成为天大恶政;有人指责赵官家胡乱写小说,致使政治混乱,以至于大臣居然要通过看小说揣测圣意;也有人指责赵官家没有足够保密措施,致使女真人开始尝试自建热气球;所谓希望赵官家维护儒家孝悌之道,允许二圣回京的,也有一大堆。

甚至,前脚来了个人说赵官家应该以太上道君皇帝为戒,千万不要学道的,后脚就有人上来指着旁边一群捐了钱的秃头说赵官家佞佛的,吓到了一大群‘以备咨询’的和尚!

对于这些,赵玖充分将圣君姿态演到极致,凡是来骂他的,基本上就是‘点头称是,然后我改’,并当场勉励,予以赐座,加入‘以备咨询’的行列。

至于凡是指责到具体事情和人,也一定是即刻去查,先把姿态摆出来再说,唯独朝廷大政,却是决不妥协……当然,也的确没人直接去触及朝廷大政。

唯一一个跟这个大政扯上边的,乃是有个江东宣城士子,此人公开指出,使相宇文虚中、枢相张浚,以及前奸相蔡京之间互有姻亲,而赵鼎、张浚、胡寅互有旧谊,刘子羽、胡寅、林景默,包括在座的李纲又都是落籍福建的乡人……说是相忍为国,实际上却沆瀣一气,有勾连成党的嫌疑,应该把他们都撤职!

这番话说出来,明白人都知道是想求名,而赵官家依然一笑以对,先是批评了对方一番,却又依然赐座,以备咨询。

态度真是好的不得了。

当然,随着越来越多的谏言、上书出现,几名近臣却也渐渐察觉到了赵官家的焦躁与不耐起来……他似乎一直在强行忍耐,然后等待着什么东西出现。

公开场合,大家各有各的理解,但都不好说话。

而终于,随着下午的到来,一个名字的出现,却是让全场为之一振,包括赵官家和三位相公,也都再度打起了精神。

押班邵成章喊得清楚,杭州府本地白身士人,张九成伏阙求见,请上书言事。

且说,张九成张无垢乃是杭州本地盐官县人,今年大约四旬年纪,乃是公认的东南民间士子楷模,赵官家没有来东南之前,便已经听过此人名字,来到东南后更是屡屡有所耳闻,就连吕颐浩都直接向赵官家推荐过此人,说他虽然师从洛学杨时,但本人的德行、学问却都是一等一的出彩,绝对是宰执之才。

等到这武林大会召开,此人坐拥主场之利,却始终在西湖盘桓,虽身侧道学一脉士人络绎不绝,而且书信不断,却一直没有来伏阙,俨然是有所犹豫和准备的。等到前两日所有人开始呼朋引伴之时,此人却又忽然消失,那时候所有人就都断定,他要么因为道学出身,和其他道学名家一样,干脆绝了进言的心思,要么就是准备石破天惊,来跟赵官家展示他的‘刚大之气’。

可以说,是万众瞩目了。

实际上,随着邵成章这一声报名,非止是万众瞩目,整场全有些骚动之态,而赵官家也难得失笑,并面露期待……他其实也很想看看,这个几乎有些‘为人不识陈近南,尽称英雄也枉然’的东南偶像派名士张无垢到底是什么成色?

片刻后,果然见到一名戴着软幞头、穿着素净长衣,挂着玉佩的中年儒生沿着西湖走来,临到凤凰山正前方转过身来,尚未来到御前,便觉得姿态从容,长身板直,继而引得无数‘以备咨询’齐齐抬头去看,想瞅一瞅这无垢先生是何模样?

只是偏偏其中有个大慧和尚,遥遥窥得这个场景,又去偷眼看了下座中面露期待的赵官家,却是心中一声哀叹,趁乱念了个顺口溜。

正所谓:

“棒打石人头,曝曝论实事。

不用作禅会,不用作道会。”

念完之后,大慧和尚自觉不赖,又在肚子里诵了两遍,准备回去誊抄。

然而,这边大慧和尚刚刚记下了自己的新创作,那边张九成便也来到了御前,接着便要行礼问安……也就是此时,忽然间,赵官家身后的凤凰山上陡然飞出一大片乌鸦出来,然后聒噪一时,宛如一片自带响动的乌云一般从众人头上飞鸣而过,引得所有人陡然变色之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且说,杭州人都知道,凤凰山上乌鸦多。

便是赵官家也知道,因为这里是吴越旧宫所在,他赵官家本就下榻于此,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武林大会要在西湖畔召开的缘故……不是赵官家附庸风雅,而是这地方就在他门前。

住了好几日,当然知道这里乌鸦多,多到天天夜半听乌啼,听到睡不着觉。

然而,知道归知道,此时冒出来这一出,还是在这种场合,不免让所有人疑神疑鬼起来。尤其是乌鸦飞过,却又迅速在西湖上炸开,大部分成群飞散,少部分却居然又折身回到凤凰山跟前,乌啼不止。

“无妨,且当伴奏好了。”

等了好一阵子,这乌鸦鸣叫一直断断续续,赵玖也懒得理会,便直接朝张九成笑颜示意。“张卿且言。”

“白身惭愧。”张九成回过神来,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赶紧躬身行礼。“白身请问圣安。”

“朕躬安。”随着一声响亮乌啼再度传来,赵玖也正色起来。“张卿此来,可有什么要教朕的吗?”

“白身惭愧,上书言事之前,敢先问陛下一事。”

“讲来。”

“陛下今日问政,不知到底是带着如何一个态度来看这些谏言、上书的?”这张九成果然一开始便非同凡响,跟旁边那些‘以备咨询’们不是同一种妖艳贱货。

而赵玖也微微颔首,认真相对:“不止是今日问政,此番南巡,朕都只有一个赤诚相对。”

张九成微微颔首,然后继续立在御前捧着手中文书追问:“白身也以为官家此番南巡,自本意到这武林大会,皆是一个赤诚态度……万众瞩目,人尽皆知,这做不得假。”

赵玖微微得意。

“但白身敢问官家,官家在外面对人赤诚,南巡来显得赤诚,在武林大会上赤诚,那在东京也素来赤诚吗?回到后宫依然赤诚?私下相处,无论是妃嫔、近臣,也都赤诚?”张九成依然追问。

闻得此言,赵玖终于微微变色,却是一时犹疑起来,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而等了片刻,眼见着官家不能直言,这张无垢却是直接昂首抢白:“官家有此沉吟,怕是便不能自承赤诚了。”

赵玖嗤笑一声,摇头一下,便转而在座中点头相对:“张卿所言不错,朕刚才犹疑,便已经是不诚了……何况,朕确实没法做到慎独,更没法做到对任何人都赤诚。”

二人相见,初次交锋,倒是张无垢抢了个白,但得胜的这位无垢先生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态,反而愈发恭谨,乃是俯身将手中文书恭敬双手呈上。

一旁自有中书舍人虞允文上前接下,然后转呈御前。

文书既到,赵玖就在身前案上打开,只瞥了个前面的开头格式,便直接合上,然后对下方之人诚恳以对:

“张无垢,朕久仰你的名声,早在东京,便有首相赵鼎提及你的名字,说你是宰执之才;到了杭州,使相吕相公也给朕说,你是个宰执之才;非只如此,枢相张浚虽未提及你,却说东南有个大慧和尚,是个知趣听话的,若朕要在南方处置寺观,此人或许比少林寺主持还能得用,而朕来到东南,稍微一问,便晓得你跟那个大慧和尚是个梯己宿友,便对你更有了几分期待……”

话到此处,赵玖与张九成几乎齐齐去看了眼就在那排光头中做闭口禅的大慧和尚,引得后者心惊肉跳起来……此时这位大和尚只觉得这官家城府太深,既然知道自己是张枢相家里的关系,又知道自己跟张九成是这般亲近,却居然不来找自己问问,甚至半点没有显露,只是装模作样逼着自己多交了两百石新米罢了。

何至如此啊?

而惊慌之余,却又为好友张九成担心起来,生怕这个张无垢今日在武林大会上被这内功颇深的官家给打出原形。

“当然,朕也知道你是杨时的子弟,晓得你立场上的难处,所以并未直接求索,而今日既然相见,朕就不看你的文书,你有什么言语,什么想法,咱们今日就拿赤诚二字做本,当面说个清楚。”赵玖只是对和尚轻轻一瞥,便直接转过头来,哪晓得那和尚肚子里那么多戏。

另一边,张九成闻得此言,多少有几分感动,却也是扔下大慧和尚在旁,恭敬朝赵官家行礼:“官家如此赤诚,白身若不能直言,反而有愧。”

“你说吧!”赵玖挥手示意。

“白身想说的大事便是,靖康之祸虽然震动天下,但请官家不必为之忧心忡忡,因为在白身看来,金国虽然势汹,但必然不能持久,而中国虽然一时受困,却必然能够中兴!”张九成直起身来,昂然相对。

赵玖面色不变,泰然如常,只是微微点头:“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话在朕看来,只有一半道理……这一半道理在于,女真人本若野兽出林,一旦得两河膏腴地,野性消磨,腐化堕落极速,想要持久确实很难,而中国虽有靖康之变,但大局仍在,且地方本就没有到不能维持的地步,所以想要重新起势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朕还以为,事在人为,若女真人能有脱胎换骨的决意,未必不能仿效辽国久存北地,而中国若指望着天命自降,不去合天下之力砥砺而为,那中兴也只是空谈。”

张九成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最关键两字:“但可稍缓。”

“不能缓!”赵玖摇头以对,脸色陡然严肃至极。“稍缓,或许金国国势能愈发败落,但朕并不以为中国能独树一帜,承平日久而维持士气不堕,不跟着金人一起败落……靖康中的兵马便再多又有何用?”

“陛下,白身之所以说金国必不能持久,乃是因为国虽大,好战必亡;兵虽强,忘俗必危!”随着话题深入,赵官家彻底严肃起来,周围三名相公以下,从那些近臣到离得近的‘以备咨询’们,也都早已经肃然起来,但张九成依然不为动摇,只是立在那里,语气平静,与赵官家继续辩论不停。“陛下只以靖康中本国为戒,难道不该防着反过来从金人那里重蹈覆辙?”

赵玖看到气氛紧张,反而失笑:“这个话题,朕就不跟卿再争下去了,再争下去,无外乎是你说江南负担,朕说两河士民垂泪以待王师……争不出结果的……卿不妨直言,你口中稍缓到底是指哪些东西?具体怎么个缓法?”

“其一,请撤月椿钱,罢东南加税、荆襄加赋,使东南百姓稍得喘息。”张九成也丝毫没有客气。“便是白身刚刚从西湖畔经过,听说萧山有食菜魔教结社被抓,臣也请官家念在他们皆是穷苦无依之人,稍与宽恕,从轻处置……吕颐浩在东南,严苛肃厉,官家既然南巡,当纠而正之。”

这两段话说出来,当场又安静的只有乌啼不说,李纲、许景衡二人却是本能去看坐的离官家最近的吕颐浩,却见此人居然丝毫不恼,只是正襟危坐,也是啧啧称奇。

“然后呢?”赵官家追问不及。“没了月椿钱御营兵马如何维持?”

“这正是臣接着要说的,尧山之后,金国厌兵之心已经很明显,没必要维持那么多兵马,可稍作裁撤,并顺势清理御营,去除贪渎大将、跋扈军官。”张九成当即应声。“以作整理。”

“谁是贪渎大将,谁是跋扈军官?”乌啼声中,赵官家也丝毫不停。

“韩世忠、曲端、张俊、张荣。”无垢先生没有半点犹豫。“曲端跋扈,张俊贪鄙,张荣贼寇出身,韩世忠贪不如张俊,跋扈不如曲端,却贪财好色跋扈轻佻,五毒俱全,去此旧日无德大将,重立御营,将来足可以一当十。”

“或许吧!”和周围已经吓傻了的‘以备咨询’们不同,赵官家居然不恼。“清理完御营之后呢?”

“还当罢黜无能无德小人,选才德俱佳者辅弼天子。”

“谁无能、谁无德?”

“无能者如枢相张浚,无德者如工部尚书胡寅,如关西使相宇文虚中之优柔不能决,东南使相吕颐浩之盘剥至于狠刻,皆不能当宰执之列!”

大慧和尚已经吓得私底下破了自己今日的闭口禅了,他开始偷偷念佛了……这不是给老友念得,而是给自己念得,乃是准备随时跳出来,豁出性命也要救一救自己老朋友。

然而,听到这里,除了吕颐浩冷哼一声外,却无人多言,而赵官家也只是咧嘴一笑,声音稍微压过了乌啼:“那有能有德者又在哪里?你的老师,程门立雪的杨时是吗?”

张九成犹豫了一下。

但也就是这次犹豫,让赵官家抓住了破绽:“无垢先生也不够赤诚!”

张九成俯首以对:“臣的老师德行足够,经学上的才学也无人能及,但臣不敢说他能精于庶务……”

“那有德有能的到底在哪里……你算吗?”赵玖依然保持了良好的应对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对这个张九成保持了一种极大优容,这让身后几位近臣啧啧称奇。

“白身……才德俱不到位。”张九成也依然咬牙坚持。“但如吕好问吕相公,许景衡许相公,俱为才德俱佳之人,赵鼎赵相公虽有些事君软弱,终究还是有德行能做事的。便是军将之中,也有李彦仙、岳飞这种德行明显越过同列的。可见,若官家放开学路,广纳人才,才德俱佳之辈,总会是有的。”

张九成这话还没说完,被点名表扬的许景衡脸色就直接难堪起来,比一旁被点名指责的吕颐浩还要难堪,而没有被提及的李纲,却比这俩人脸色加一块还要难堪……他作为当年的主战赤帜,却被人坐实了政略、军略、财略无能,以至于这个豁出去进言的东南名士根本不愿意提及自己,怕是比被提出来更难堪。

而就在三位相公心思各异的时候,赵官家笑了一笑,却是声音飘忽,状若自言自语:“放开学路……”

“是!”张九成咬牙应声,便要展开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希望的话题。“白身以为……原学终究头重脚轻,失了儒家本源,不如道学清正……”

然而,下面的无垢先生话刚刚起了个头,却不料上面的赵官家忽的站起身来,然后负手转过身前几案,就在几位相公前方、张无垢身侧,单手指着冬日下午被西湖映照的晴空,放声吟诵起来,直接逼得张九成闭了嘴。

正所谓: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诗句气势磅礴,声音激昂洪亮,可谓应时应景,听得周围的‘以备咨询’们目瞪口呆,就连近臣吕本中都有些眼睛直了的失态之意……只能说,赵官家这应着张九成的奏对随口一诵,到底是坐实了他诗词名家之称谓。

而这便是大慧和尚所谓内力了……学不来的。

闲话少说,一诗阴阳顿挫,放肆吟罢,赵官家仰天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才扭头相对身侧被打断的无垢先生:“张卿是此意吗?”

张九成也明显有些失神,或者说,就在赵官家身旁,作为这首诗主要的吟诵对象的他本就是震动最大的,此时却是缓缓回过神来,只能勉力相对:“是,白身正是此意。”

“朕也有此意,但你的此意偏偏与朕的此意不是一意。”赵玖负手感慨。

张九成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赵官家这言语,几乎要比大慧和尚的顺口溜还难理解了。

不过,赵官家终究不是职业谜语人,当即给出了答案:

“同样是万马齐喑,你大约是觉得,这朝廷政略不能遂你意,学派发展不能遂你意,当政宰执、领军帅臣的德行也不能遂你意,所以想求得有德有行圣人般的人物能纷纷而出,重整纲纪,复归太平……而朕却是觉得,就眼下这个破破烂烂的局势,这朝廷能找到这些人,做这些事已经很不错,甚至是尽力而为了,然而天下依然分崩,为人君要做的事情依然无穷无尽,这个时候但凡能有个有用的人愿意蹦出来,朕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言至此处,不待对方回应,赵玖便负手转到对方身后,一声喟然:“无垢先生,听出咱们的差异了吗?”

“白身惭愧。”张九成头也不回,直接侧身拱手。“官家的意思,大约是臣眼高手低,嘴上说的再好,却不足以动摇那些做事的人。”

“不错。”赵玖神色有些黯然下来。“朕见你之前,本以为你是天下名士,东南人望所在,必有高论……但你今日言语,多少让朕有些失望。”

“白身才能有限,这是白身应该惭愧的地方。”张九成再度拱手。“但白身所言,俱是肺腑之言……且并不觉得白身无能,便可坐视彼无德之辈安坐于高堂。”

“其实就是这句话。”赵玖言语清晰。“你身为道学中的洛门嫡传,而洛学又是朕当日亲口否掉的道统,你有怨气,在人事上有不满,甚至想‘放开学路’都是很正常的;而南方加税,你身为南方首府杭州的士林领袖,对朝政和国家先行大略,对执政宰执包括朕这个天子有不满也是正常的……在野之人嘛,天然如此……乃至于你所言有才有德之辈,朕也没有耻笑之意,因为你终究是个实诚人,没说自己老师杨时是个宰执之才。但是你依然让朕很失望,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该空口白牙站在这里,便将韩世忠、张俊那些人视为什么仇雠的,然后还想着将他们撵下去的,哪怕他们确系有那么多毛病。”

“如果一个人确系有不足之处,便该去指责,而如果这个人还是国家重臣,就更应该去位以正视听,方能不负天下。”张九成依然毫不畏惧。

“这话前半句是对的,但后半句……朕并不以为然。”赵玖的声音愈发深沉而严肃。“因为这些不足之辈,已经是朕能找到的最优秀、最适合的国家宰执与领军帅臣了。”

“白身不能懂!”张九成终于情绪激动了起来。“无德之人,焉能居于高位?”

张九成这一声喊,倒是让不少明白人心中起了一丝怜悯之意,尤其是许景衡,更有几分於我心有戚戚焉之态。

且说一句公道话,许景衡真的懂张九成此时的状态……如果这个官家是个不能沟通的暴虐之人,这位无垢先生反而不会这般激动;如果这个官家是个见到女真人就逃跑的懦弱之辈,他还是不会这么激动;如果这个官家是个直接投降的,他恐怕早就心灰意冷,连来都不会来……但这个官家明明是个确实把局面扳回来的人,明明是个懂得吸取以往教训的人,而且也愿意放下架子真正讨论问题的官家,甚至还能够清楚理解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结果却在最核心的问题上跟自己产生了几乎是算是人生观价值观上的彻底分歧。

这就让人真觉得难以接受了。

回到张九成这里,情形更加明显。

一个儒生,四十岁了,学问那么好,修身养性养的那么好,却一直不出仕,反而去学什么当时被排斥的道学……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一辈子最黄金的时候,正好是太上道君皇帝和蔡京那帮子把朝堂弄得乌七八糟,甚至为了花石纲,逼的江南残破不堪?

这种情况下,有些道德洁癖的东南士人不愿意出来实属寻常。

甚至,因为不愿出仕,这些本来就算是品行高洁的儒生便渐渐把学问、德行看的比什么都重,而且认为这些东西是一种自己可以永恒追求、实现人生意义的东西……而眼下赵官家明明懂他的意思,却居然坚持维护那些道德恶劣之辈,那自然比杀了他都难受!

“张卿又误会朕的意思了。”赵玖摇头不止。“朕不是说要维护无德之人,而是说纵使这些人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他们依然算是有德之辈!”

张九成怔了一怔,半晌方才反问:“如胡寅之不孝?如张俊之贪鄙?如张荣之谋逆?如韩世忠之五毒俱全?依然是有德之辈?而非是官家袒护?”

“然也!”

“官家想要行诡辩吗?”张九成立即警惕了起来。

“诡辩不诡辩,要看能不能说服,或者压服天下人。”赵玖终于从人家张无垢身后转回到自己几案前了,此时却是在几案前正色负手环顾左右。“朕听人说过一句话,深有感悟……那便是,‘天下事,皆有初’……张无垢,你认得此人吗?”

赵玖当然不是问人家张九成认不认得那个勾龙如渊,而是直接当面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身侧一人,而张九成顺着赵官家手指方向去看,却是一眼看到了端坐在那里的李纲李伯纪,也是一时哑然。

非止是他,随着赵官家这一指,在座的绝大多数之人都紧张了起来,因为宰执出场了……哪怕是褪了毛的宰执,那也是宰执……天子、上书言事者,还算是纯粹的关系,一旦加上宰执,便是一个大宋官场上最麻爪的三角关系。

当然,李纲被陡然一指,也同样愕然,但仅仅是愕然了一瞬间,这位前公相便板起脸来,继续做木偶状……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回禀官家,这是前公相李纲李伯纪。”张九成认真俯首相对。

“你知道他与朕的恩怨吗?”赵玖冷静追问。

此言一出,在座不少人愈发惊惶起来,只以为赵官家是不要借李纲来处置张九成,却居然是要借张九成处置李纲……倒是身为当事人,李伯纪却只是深深看了赵官家一眼,便继续端坐不动,置若罔闻。

“白身虽然不清楚具体事宜,但有些事情也有些耳闻的。”张九成果然是个实诚君子,天子既然有问,便不顾一切拱手以对。“官家登基,以李伯纪为相,而后不过七十七日,便被罢免……彼时弹劾者以此人两大罪,一曰名浮于实,二曰镇主之威……如今枢相张浚、内制范宗尹皆有明文弹劾奏疏,白身能原文背诵,而公相吕好问便是亦有类似屏退李相公的进言。”

闻得此言,立在后方的一众近臣除了一个宗颍愕然去看范宗尹外,其余无一人有任何多余表情动作……然而,大家没有反应,只是近臣做多了,职业素养高一些罢了,内里有一个算一个,都跟宗颍一模一样……乃是瞬间反应过来,怪不得范学士这厮当日在太平州要那般跳出来说话!

不过,同样是听到这里,李纲依然端坐……却不知道是心中无愧,还是早有觉悟。

“还有呢?”就在被提及的当事人们各怀心思之时,赵官家依然在冷静追问。

“然后官家斩杀陈东,驱除李相公,任用黄潜善,废弃两河布置,准备南下扬州……却不料中途走到明道宫时,终究还是决意尽力而为,便又驱除黄潜善、诛杀康履,召回李相公,为此还出了一些动乱……至于一番反复之后,便是官家在淮上应敌,托付东南、太后、贤妃、皇嗣于李相公……然则,李相公既至东南,一不能定军乱,二不能保皇嗣,三不能供财赋……终究获罪,罢免相位,改为州郡安置。”张九成娓娓道来,努力不偏不倚。

“不错。”赵玖缓缓点头。“你说的大略不错,但还少了一点……那便是李相公复相之后,他依然孩视于朕,行在议事,朕几乎不能言语,而且沿途殊无财略、军略……彼时行在文武,便都不懂为何朕又要将他召回!朕表面不说话,但心里也是恼恨极了他的!以至于朕此番南巡,也居然有许多老臣还记得此事,与朕私下上书,议论旧事,弹劾李相公数般大罪!张无垢,朕问你,你说李相公算是你说的那种才德俱全的宰执吗?朕可以处置他吗?”

话到这份上了,吕颐浩和许景衡都有些坐不住了,唯独李纲依然面沉如水,端坐不语,状若在侧耳倾听身后凤凰山乌啼,却是让人怀疑,这位已经做好准备,一旦被公开羞辱,便要拼上性命,以搏清白了。

当然,更多的‘以备咨询’们却没这么多戏……他们只是想着,之前民间便早有议论,官家此番南巡,终究要处置了李纲的,而今到底要这般做了。

不然呢?

昔日跋扈相公,从君到臣能得罪的全得罪了,如今无论是天子,还是在位的执政相公,乃至于帅臣中公认品德最好的两个,都跟他有明确仇怨,便是东南士民,也因为他约束不了军队,控制不了军乱,而对这位相公心存不满。

何况,还有个绕不过去的皇嗣问题。

“当然不算。”张九成毫不犹豫。“孩视陛下或许只是大公无私,但李纲乱时为相,不能定财略,不能安军乱,明显无能,且有罪责!至于为人臣者,失却皇嗣,官家便是有些人之常情,也不能说什么……只是……”

“只是,朕终究不会治罪李相公的,也不该治罪李相公的。”赵官家缓缓点头,语气平和,却是让局势陡然翻转。“因为凡事必有初,而朕之初,国家之初,皆在李相公……昭昭史册在列,不会因为李相公脾气大一些,军略财略无能一些,便毁弃掉他的功绩、他的德行、他的才能!这种事情,非但朕本人不能做,也不许其他人这么做。”

众人愕然相对,李纲微微转动眼珠,深深看了赵官家一眼,还是肃然端坐不动。

“张无垢,朕再问你一次,你将眼光提高一些,告诉朕,以史书记,李相公到底是个什么人?”赵玖忽然提高了音调。

张九成张口欲言,却有些语塞……他犹豫,并不是说他不够赤诚,而是说这位学富五车的无垢先生愕然发现,自己真的缺乏从一定高度来评价李纲的能力……这些年,他整日钻研那些微言大义,却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具体问题。

“朕来告诉你他是什么人好了。”赵玖微微仰头,以一种不知道算是傲慢,还是什么样的姿态扬声以对,语调清晰,咬字清楚。“李相公乃是抗金名臣,中国英雄,是一时之楷模!此论虽经万代,不可移也!”

场中安静了大约数息时间,随即轰然,便是李纲自己也忍不住在吕颐浩与对面许景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目光中摇晃了一下身子。

而赵官家的负手宣示,还在继续:“靖康期间,金人铁骑横扫两河,直趋都城之下,太上道君皇帝弃国而走,当此时,中国有崩乱之态,而太上渊圣皇帝继位后,不过一年光景,就有二十六人先后登宰执之位,辅弼天下……这些人,有屈膝投降者,有主和割地者,也有主战者,甚至还有如死了的蔡懋那般不战不和只会逃散者……而无论如何,靖康之祸,已经证明了,主降与主和之辈,乃是合九州之铁,方铸天大之错!国家百年延续,一朝为自家所铸错刀所斩……所谓我砍了我自己,我杀了我自己,大约就是这种可悲、可笑、可叹之事了!而彼辈之错,正是以一国之兴衰,反证了李相公等人的正确!事到如今,朕可以清楚在此处告诉东南士民,或者干脆告诉天下人,靖康年间,几乎算是以一己之力和那些祸国之辈相争到底的李相公就是天下之望,就是中国英雄,就是一时之楷模!改朝换代,更修史书,也动摇不了这个评价!”

一口气将心中对李纲的定见阐述完毕,赵玖语调丝毫不缓,反而是以一种居高临下之态,环顾左右,却又口中状若对着张九成发问:

“张卿,朕问你……你所言之才德俱佳者,或者才德参半者,如吕好问,如身后许相公,如东京赵相公,如你老师杨时,如刘大中,乃至于如朕,如你,如在座数百东南贤达……彼时李相公排众而出时,到底在做什么?这些人,真的比他有才有德吗?”

数百‘以备咨询’的贤达,包括身后的许相公,全都无声,张九成试图在乌啼中稍作请罪,却发现自己居然第一次胆怯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赵官家这次在这个场合对李纲的评价,很快可能会真的作为李纲的盖棺定论,进入史册,而自己很可能会作为某种陪衬。

这种陪衬的可能性,说的越多,可能性就越大。

“朕明言了,这番评价,跟他本人到底知不知兵,懂不懂财略,跟彼时的一些想法幼稚不幼稚,包括彼时用陈东和那些太学生来围攻宫廷的做法是不是有悖逆之嫌疑,统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赵玖言语凛然,负手言语不停。“因为那个时候,全天下自上而下,毫无气节,李相公负望而起,根本是顺天景命,根本就是国家养士百年,给士大夫存下的那股气应时化身。”

“当然……肯定要有当然了,”赵玖自己笑了一笑,方才继续言语下去。“李公终究缺乏军略、财略,但这不怪他,因为他本就是来带着读书人顶住这口气的,他所受天命就是那回事,而读书人本就是该顶上一口气后乏力的……所以他才是一时之楷模,而非长久之中流砥柱……天下事没有只靠着读书人成事的!那么张卿,你知道继李相公之后,成一时之楷模,为一时之砥柱的都是谁吗?”

张九成面色惨白,他已经想到了答案,也明白赵官家为何要忽然离开原本讨论的那个问题,从李纲开始了。

“李纲之侧后,依次站出来,为天下楷模,为国家砥柱的到底是什么人?”赵玖的语调愈发上扬不止,好像这辈子就没有像今日这般语气激烈、坚定过一般。

“是半生厮混,官场上的名声烂到极致,快七十岁才登上州郡之位,然后却又背着锅、负着稻草,躺在驴车上去收复东京的宗泽宗忠武!

“是因为弹劾李纲不懂军事而落到改名逃难,却还要捐家抗战,抗战了还一败涂地,又从头收拾兵马,收复陕州的边地豪强李彦仙!

“是家乡被劫掠一空,洛学名家们纷纷弃乡而逃后,破家灭门也要与金人周旋到底的当地豪强翟氏兄弟!

“是素来行事无状,确系五毒俱全,却几乎与整个大宋的所有敌人都交过手,而且每次交手必然奋不顾身,亲身历战的西军将痞韩世忠!

“是盗贼出身,只想保全乡梓,甚至可能是被动迎上去的梁山泊盗匪头领张荣!

“是被人迁怒下狱,被女真故人放出来也要跑太行山上抗金的‘联金小人’马扩!

“是出身低微,几乎经历了整个宋金战争,经历了几乎每一处最惨烈战况,却还知道江南百姓辛苦,懂得稼穑困难,以至于一只鸡都不舍得吃的前军都统岳飞!

“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是被你们这些士大夫看不起的偏门官员、是平素不法的豪强地主、是五毒俱全的流氓无赖、是只想苟且偷生的渔民佃户……但正是彼辈,在尔等袖手团座于南方,整日饮茶论禅之时一个个迎头站了出来!他们为中国出力,丝毫不逊李许赵张二吕等宰执……这种人,你指着他们身上的黑点说无德?那谁有德?你们这群枯坐在西湖畔,看朕说话的呆头鹅吗?!”

话到这里,赵官家语气陡然失控,吓得周遭那些‘以备咨询’们惶恐一时,想要起身请罪,却居然不敢动弹。

“你们说朕太急!朕不想缓的吗?但天下事难道是朕这一个区区皇帝能做主的吗?朕在刚刚说的这些人面前也只是一个浮水飘萍!根本就是前面被人牵着,后面被人赶着!人身上都是要负着东西的!朕是皇帝,反而负的更多!

“李纲一闪而过,自然可以白坐江南,朕也可以对他释然拂袖,可被黄潜善处死的陈东怎么办?若不速速北伐,朕如何去对陈东?!又如何去对活活累死在东京的宗忠武?如何去对在陕州咬牙不动七年的李彦仙?又如何去与岳飞、张荣、马扩分说?便是今日身后,也有一个替朕负东南千万民怨的吕颐浩,朕若不速速北伐,你让朕如何对得起他?而朕若不速速北伐,何以对两河千万人?你们说朕太速,对不起江南士民,依着朕看,若不去速速北伐,拖延下去,才是真的对不起江南士民!对不起南北西东,数以亿论的赤贫无声之辈!

“那些人不像你们,你们可以到朕跟前说什么该速该缓,他们连说话都做不到!”

赵官家怒气勃发,失态之论不停,而一直拿捏人设的李纲也早已经在陈东这个让他有些恍惚的名字出现时彻底失态,以至于目光游离起来,宗颍更是立在彼处,不知何时便已经泪流满面,便是黑脸不逊李纲的吕颐浩也终于在赵官家说起自己时愕然失色。

“便是许相公,你们想没想过他为何不替你们分说一番?”赵玖回过头来,气喘吁吁,看到还有一个相公维持体面,却是轻轻一句话让对方破了防。“因为便是他,也要想着在路上病死掉的张悫张相公!”

而既然让许景衡失了态,赵玖也懒得理会,便又回头相顾张九成。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又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到此为止,初次见识了赵官家这喜怒无常脾气的无垢先生,根本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早已经被毫无人君之态的赵官家给逼到慌乱不堪的地步,此时迎上对方的目光,更是一时躲闪起来。

然而,赵玖根本没有放过对方的意思,却是上前几步,直接扳住对方肩头,恳切相对:“卿要赤诚,朕今日赤诚以对了……但还不够,张卿,咱们回到一开始,朕说朕对你有些失望,但其实,张卿依然是这五日内,朕见到最有君子之风的道德儒生,也是这五日大会中最有所得的一次问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张九成一时居然有些畏缩:“白身……白身不知。”

“很简单。”赵玖双手拍了拍对方肩膀两头,自己却摇头不止。“朕早就准备好了江南赋税的一些应对方案,可在这里等了五天,最多见些有见识的中产之家,根本没有见到一个耕织之人……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但本该为这些人说话的这左右数百士大夫、僧道豪商,却居然无一人具体说到朕最关心的底层赋税之重,就很让朕愤怒了,所幸还有你这样有良心的士人,愿意对朕明明白白的说,老百姓负担重,要减税……而且你还知道食菜魔教都是穷人,劝朕从轻处置他们……仅此一事,你也算是这东南一地,五日间的一时之楷模了!”

言至此处,赵玖转身回头,相顾吕颐浩。

吕颐浩会意,收起之前有些失态的面容,站起身来,就在御案前冷冷相顾:“官家知道江南丁身钱、调庸丝绢极重,以至于百姓杀婴成风,火葬、水葬成风,弃田逃产成风,所以专门有旨,自今日起,世间滋丁,永不加赋……凡一郡一县之丁身钱、调庸丝绢,不管人口如何滋生,永不再加,只以旧例为准,放民生养!”

听完这话,下方挨了一顿骂的‘以备咨询’们,有笨的,根本听不明白啥意思,有聪明的,瞬间消化了消息,却不敢轻易出头……譬如那个大慧和尚,看到自家老友最后得到翻转,也熄了去营救的念头,只想将闭口禅继续修炼下去。

然而,这些人不说,有人却是说不够。

“除了固定丁身钱与徭役丝绢外,还有一个‘摊丁入亩’,须一并执行。”赵玖立在几案一侧,静静听对方说完后,几乎是轻描淡写的加了一句。

吕颐浩一时愕然,难得认真低声相顾:“官家……原来商量好的,先‘永不加赋’,一并安抚东南人心,待北伐后再行‘摊丁入亩’?”

“不必了。”赵玖摇头不止。“朕经此放肆一骂,反而想明白了,凡事必有初,凡人也必有初,而朕之初到底在何处?是今日这数百士人、豪右僧道,还是在这五日大会却只有一个人认真提及的万民?所幸本朝自古以来都是官绅一体纳粮,没谁敢不交税,省事许多……”

“但……”

“朕就在这凤凰山住下,再让岳飞发御营前军一万到金陵屯驻,然后朕就在这里亲眼看着,看此事从两浙开始,层层推开,看谁能给朕真串联出一个什么反动集团来!”赵玖冷冷相顾,语气严厉。“偌大的中原、关西都收复了,便是东南全反了,朕也能收回来!还有许相公,也是在中原做惯了这种事的,让他来助你!”

许景衡赶紧起身,而吕颐浩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颔首,便又转身将‘盛世滋丁,永不加赋’之后,还要摊丁入亩的言语给当众冷冷大声宣告。

摊丁入亩,顾名思义,就是要将人口税转入田产之中,让地主来承担他们本该承担的社会负担,以此来进一步解脱底层负担。

这就是所谓明显要拿地主阶级开刀了。

但说实话,吕颐浩也好,赵玖也罢,还是高看了这些‘以备咨询’们,他们怔怔听了一阵子,依然还是笨的人没搞懂咋回事,聪明的人听明白了不敢说。

不过,大慧和尚此时倒是没了负担,他一个东京来的挂单和尚,摊丁入亩管他甚事,再加上老友张无垢还在台上尴尬立着,却又起了解救之心。

然而,这和尚刚刚起身,准备念个顺口溜称赞赵官家的仁政之时,却不料赵官家扭头瞥见他起身,当先醒悟,然后直接扬声提醒吕颐浩:

“莫忘了,和尚有免身钱(一次性人口税)的……此事不管如何,先让和尚再交一遍免身钱,再去清查他们的田亩!摊丁入亩,就从东南四百八十寺开始!”

吕颐浩再度颔首,还瞥了一眼这站起身的和尚。

可怜大慧和尚耳朵尖,一时也不知道回去后如何跟径山寺主持交代,又被吕颐浩黑脸一看给吓得够呛,却是将顺口溜老老实实咽下,然后重新坐回去,继续修起了闭口禅来。

就这样,天色渐暮,事情再不堪也要有个结果。

最后便是赵官家特旨,以奏对第一,赐张九成进士及第出身,特发为工部右侍郎,即刻出行东京,参与公务。而旨意既出,赵官家便直接转回凤凰山行宫,却不料,刚一动身,便有乌鸦如云自北方乘夕阳归来,然后铺天盖地,撒入凤凰山中,继而满山暮色之中,乌啼依然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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