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前，年幼的小宁在姥姥家无助地等待未来。
小宁在姥姥家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在玉米秸的篱笆旁边给菜地浇水。压水井一下一下压下去，清清的水哗啦哗啦地从一个石头的小水槽流进菜园的水道中。那也是一种什么也不用想的闲适。
她心中的焦虑却是抹不去的，因为姥姥家并不是她的家。她始终不能安心。结巴让她和周围的乡邻也几乎不说话。她对他们也都充满了恐惧。乡邻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很遥远。因为她总觉得她不属于这儿。
千冢插播，她还真不属于这儿。她属于千里之外的远方。
她走到门口的篱笆旁边看看水流的情况。
篱笆？她似乎想起了在记忆中缺席的外公。有一次，一只白色的小鸡，翅膀已经长全，大概三个月大，在院子里放养，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躺在篱笆根下。外公就拿肥皂水灌到小鸡嘴里，再捏住小鸡的嘴。说是帮它恢复呼吸。小鸡的眼睛无力地眨着，肚子一起一伏。过了一会，外公站起来，说了句，看它的命吧，能活就活。外公拄着拐棍，一步一晃地沿着篱笆走了。印象中外公一直拄着拐棍，似乎身体一直比姥姥差。似乎她上初中的时候外公就不在了。而姥姥又活了很多年。
小宁走到篱笆边，却听到一阵吵嚷，还有吓人的惊天动地的奔跑声。三羔飞快地抱头跑过去。
小宁走出院门，原来三羔又被晚娘拿着大粗棍打得满村跑。晚娘一边追，一边气喘吁吁地骂，叫你再偷，你个没良心的万人揍的货，看……我白养……你…你个没爹没娘的狗东西…
三羔边跑边叫：亲娘来给给给我作证，我没偷，您都都都能吃，我为啥不能吃？我我我就尝了一点……
晚娘追上了，照头就打。三羔护着头，哭着，娘来，亲娘来，我我我没偷，我我就尝了一点……
三羔抱着头绕着树跑，晚娘把大棒把树砸得咚咚响。
三羔后爹赶了过来，拦着三羔晚娘，不让她打三羔。对晚娘说：你看看，丢这个人干啥，你煮了那么一大锅，咱都吃，他也吃一点咋了？
晚娘怒气冲冲地叫道：他配吃吗？狗屁不是的东西！
小宁听旁边有人低声恶狠狠地骂道：娘卖比的贱货！咋不去死！整天打孩子，丢死人！
小宁吓得浑身一抖，她转头一看，妗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也在看三羔晚娘打三羔。
只听一人接话说：不是很能吗，上去呗，咋穰劲了！
小宁扭头一看，姥姥不知什么时候也在身后了。一脸嘲讽，像平时挖苦她结巴一样。眼睛却看着另一边，不看妗子，也不看小宁。
妗子哼了一声，低声狠狠地说：吃饱撑的，嘴贱！说完转身走了。
姥姥低低一笑，摸了摸小宁的脑袋。
那边三羔晚娘还是要追着三羔打，三羔后大大拉着她，嘴不当家似的上下嘴唇乱碰，似乎不知说啥，只说，哎呀，你够了，你还要丢多些人！从三羔晚娘手里抢过大棒，又对三羔说，回家去吧。三羔做个鬼脸，跑了。
三羔晚娘气得：你老护着他，看他现在没皮没穰的，比你亲生的还有劲！是不是你亲生的，领来骗我的！
三羔后爹骂道：你憨比拉侩的瞎说啥，你问问您亲戚那边去……
小宁看到一边很恐惧，另一边又心酸，眼泪又偷偷地掉下来。
三羔是要的，都有人疼，她的亲爹亲妈却都不要她。即使要，也比三羔惨得多，还是整天挨打，没人管没人护。
姥姥看看她，好久没作声。看三羔爹和娘都回家后，提醒她，大妮，该上学去了。
小宁放学回家，老远又听到妗子在骂人。小宁赶紧进家门，果然又和姥姥吵架。
妗子骂姥姥不好好带她的孩子。
千冢说，小宁很少讲到妗子的孩子，舅舅的孩子实际就是她的表弟表妹。这是因为小宁对舅舅的孩子不亲。妗子就那种人，没一点底线，在孩子面前也是什么都不顾，什么人都骂，什么没廉耻的话都说，孩子受她影响，对别人也少有善意。对小宁当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在小宁的记忆中，似乎她强行删除了关于舅舅家孩子的这部分，估计当年没少欺负她。千冢也是猜测，小宁不讲，我也不能瞎编。
她倒是想得起妗子家的一儿一女的大致模样，都比较像妗子的脸型。有一个考上了大学，在徐州工作，混得还好，另一个上到初中，嫁了人。平时几乎没有联系。大家都清净。
小宁快小学毕业时，妗子的两个孩子一个刚上小学，另一个还不够年龄。妗子懒得很，又时刻不忘占姥姥便宜。虽然和姥姥关系很糟糕，但却有脸把孩子扔给姥姥，让姥姥伺候吃穿。她很理直气壮：你的孙子孙女，你不带谁带？这回骂姥姥就是嫌姥姥上地干活回来晚了，没及时给她儿子做饭。
姥姥回骂，自家的孩子你不管，我管他吃管他喝，你还有脸来骂我！
妗子跳起来：你个老不要脸的，那不是您孙子！
姥姥说：我帮你带孩子不说，我还是您婆婆吧，你还得叫我娘来，你就这样没脸没皮的骂我！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妗子骂道：你才有娘生没娘教！别把你自家当好人！当年你骂您婆婆骂得轻！差点上吊的是谁？你当我不知道？就知道看别人的坏，就你自家天下第一好！不知道谁不要脸！
舅舅在旁边看着，好一会说了句，你们都少说两句！就不素静一会！
姥姥骂道：你是个大男人不？你还是人不！
妗子骂道：看你个没用的东西，您媳妇挨骂你就说这屁话！
舅舅说：行了您俩！你行你甭让咱娘给你带孩子！
姥姥得意地笑了，小亮总算说了回人话！
妗子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舅舅先对姥姥说，娘来，你省省吧，你还嫌事少！又对妗子骂道，啥是里啥是外，你行你在院子里砌个墙出来！
多少年以后，这个院子里真的多了一面墙。舅舅修了新房子，占去了八成的院子，把姥姥家的小破土屋挤在了西边狭长的角落。
小宁是看不上舅舅这一点的。但也没办法，是他们在过日子，又不是和她过日子。
舅舅一直让她心存感激，舅舅不管怎么说她，怎么不满，都支持她上完了学。她能到今天，至少有三四成是舅舅的功劳，另六七成则是姥姥。
回到院子里还没有墙的时候，妗子和姥姥的吵架还没完。正吵着带孩子的问题，此时小宁在一旁洗衣服，不敢说话。妗子突然冲着小宁的背影骂道：谁家的野妮子，吃我的喝我的，装啥人样！
小宁又害怕又生气，她太小，只能流泪。
姥姥大骂妗子，你还是人不！她吃你的喝你的啦？你拿出证据来！
妗子大骂，她娘呢？她娘怎么不管她，凭什么让咱来管？
姥姥骂道，你个死不要脸的，脸皮厚到比城墙拐角还厚！你管过啥！整天就是骂狗撵鸡！
妗子更大声：我每天累死累活，你眼瞎了！地里的活是你给俺干的？！
都是小亮干的吧！你提着茶拿着瓜，戴着上海牌手表，你是去地里看风光的！俺这些乡里乡亲的都笑死了！
妗子气得喘气都乱了，骂得上气不接下气：您……您这帮子还敢嚼我舌头根子！不要……脸的血比！……
舅舅终于开口了：好了！大妮的事不大，也没多吃你的，都是咱娘在忙，你就少生事了！我平时卖的东西都咱娘地里的，没有咱的。要真有，你还不早就闹得鸡飞狗跳啦！这事你就少再掺和，再闹你回你娘家去，我保证三个月都不去接你！
妗子一跳三尺高，咚地落下：你以为你是个啥大驴吊日的！离了你我还不能活了！我就回俺娘家去，我三年也不想看见你个血比将的！
妗子边骂边走回他们的堂屋，口气明显软了很多。
舅舅眼中明显有点惧意，呆了一会，却回过头，看看姥姥和小宁。嘴动了动，又停了一会，压低声音说：大妮的事甭怕，花不几个钱儿，平时乖点。您妗子就那样的人，甭理她！
舅舅不看小宁，却斜眼看着姥姥。
姥姥拉住小宁的手说，乖妮儿，甭哭了，您舅还是好人，是吧？别怪他平时说你，他心里都有。
小宁哭着点点头。
多少年以后，小宁仍然清楚得记得舅舅脸朝她眼睛却斜看着姥姥的一幕。后来不管舅舅多怕妗子，在多少次姥姥和妗子的嘴仗中，舅舅都帮妗子，大伤姥姥的心，小宁都还是对舅舅没多少恶感。可能乡村的家庭就是如此，婆媳关系只能那样。小宁在农村那么多年，真没见过几家真正婆媳和睦的。百里挑一都难说。
姥姥看到她脸上的泪，不作声。也不帮她擦泪。过了一会儿，拉着小宁回到西边院子里，说，大妮，乖儿来，把鸡窝葺一下，里面鸡屎很多了，葺出来晒晒，就能上地。
小宁应一声，拿小铲子去清理鸡窝。
鸡粪有种很奇怪的化肥味道，不是一般狗屎猪屎那种臭。虽然也是一种臭，但她不觉得臭，庄稼就靠这些粪才能长得好的，她的面饼里才能有越来越多的好面，也就越来越甜。姥姥在吃上从不克扣她，只要姥姥吃什么，她就能吃什么。她边干活边想，这辈子要记住姥姥。也要记住姥姥平时挖苦自己的话，等她老了一句一句全还给她！她眼里含着泪居然咧嘴笑了笑。
劳动能减轻很多痛苦。和以后小宁在大学里爱上运动一样。努力地学习也是一种劳动。
小宁还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干活最上心，最专心。学习也一样。
多年少以后，小宁已经是长大成人，作为全庄第一个博士，她是全村都不可直视的人物。每次她放假回家，都仍然帮姥姥干各种活。这回她们正在麦地里收麦子，在树下喝水休息时，姥姥看着越来越像大家闺秀的小宁，突然说，不要怪您姥姥小时候让你干恁多活。多干点活能让你忘了很多烦心事。
她明白了，姥姥也是梦中人。或者曾经是。或者一直是。
她抱住身体仍然硬朗但已经头发花白的姥姥说，姥姥，我这辈子是你给的，我绝不怪你……
姥姥笑笑说，您姥姥不是好人，你甭感恩感错了。
小宁说，才、才不会错，才不会错……
想想娘的模样，再看看姥姥，娘有几分和姥姥相似。姥姥的烦恼是不是也就是娘的烦恼？
谁都年轻过。
谁都有过激情和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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