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大脑存储能力大概有900t，而2016年互联网信息储量约为500万t。
如果大脑存储的全是音像资料，似乎能存储不少。按一部电影3G，人的大脑大概能存储30万部电影。可别以为多，人类的存储多数是以鲜活的音像形式，这就很占大脑内存，而且大脑每时每刻都在记录，看到的都可能记录下来，一天24小时，包括做梦都可能记录。梦也是视频形式的。人脑有强迫症，单纯的图片和文字它不想记，它就要什么都记，图像，声音，动作，还要连贯。大脑的缓存大概有30G，人眼看到的东西可远远比电影屏幕要广要多，同样一分钟的视频，大脑记录文件大小可能是高清电影的N倍。所以，只在一天之内，很多事情都会被忘记。或者直接就看不见。
大脑会选择性遗忘。这是存储空间有限造成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事情，我们能记一辈子不忘，有些事却转脸就忘了。大脑容量不够，只能删除大量的人类个体不在乎的信息。这就成了那句名言：
人只看到自己想看的。
在小宁的少女时代，太多的痛苦不断刺激她，形成强大的应激反应，也不断地加深着她的记忆。但有很多事她不愿回忆，这些事对她来说很重要，她绝不可能忘记，就存储在她大脑的某个角落，但她的表层意识拒绝调出，只能被淹没在茫茫的潜意识之下。
也且就这样吧。她的一生太多波折了。很多事，不堪回首。
小宁就那样在黑暗中初中毕业，又进了高中。从她小学就做了副班长，姥姥觉得她的大妮上学有前途，铁了心支持小宁上中学。
小宁初中之后更加努力地帮家里干活，放假时更是那样，拼命地干活，从不叫苦。小宁经常抖抖嗦嗦，见人就怕，而且越来越严重，姥姥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出了问题。但看她干完活又拼命学习，活得很带劲，只是比以前更怕见人，但不像精神出了大问题的样子，可能是长成大闺女更害羞了，也就随她了。
小宁初中的成绩并不出色，但也不是差的。初中毕业后小宁提出继续读高中，姥姥不管舅舅的反对，同意了。她从小宁越来越沉默和越来越努力干活感觉到，她的外孙女不是一般人。姥姥活了50多年，从来没看到过小宁这样的怪孩子，几乎不说话，却又那么努力。
姥姥相信，她的大妮的大妮一定有出息。她供她上学是不会亏的。而且，小宁除了学费就几乎不花钱。交学费的十几块钱实际也是她拼命干活挣来的，她暑假有空的傍晚就出去抓蜐蝲猴，捡蜐蝲猴皮。蜐蝲猴，方言音是杰拉猴，就是蝉的幼虫，油煎了很好吃，活的可以卖三到五分钱一个，有的人一晚上能抓上百，就好几块钱。上初中以后，小宁也去抓，她胆子似乎变得特别大，倒也真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好的时候一晚上能抓上几十个。蜐蝲猴变成蝉之后蜕的壳可以做药材，有人来收，一分钱一个，这个要白天捡，她就在白天干活时，上学路上，随时看路边的树上草上和庄稼上有没有蜐蝲猴皮。积累到一大堆，就卖给蹓乡收蜐蝲猴皮的人，也能卖上一两块钱。
寒假时候天冷，活物也少，没啥事能赚钱的。但她发现村南面靠麦地边的平林奶奶家做炮仗，年关的时候供货紧张，经常要找几个人临时帮忙。
农村改革后也鼓励经商，搞副业，不再是以前的重农抑商，农民搞点家庭手工业是政府允许的。用人方面，农村是熟人社会，雇人也没什么合同，大家口头约定一晌多少钱。
本来她是闺女家，放炮仗都是男孩家的事，她从来不感兴趣。但她初中之后却经常去平林家去看看，也不说话。平林开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招呼她一下，她点下头笑笑，看了一会，她仍然不说话，嘴憋鼓了几下，也就走了。
有一天，小宁呆了很久都没走，一直看小团他们几个坐在几排桌前给炮仗灌药，传捻子。平林看看她，笑笑，拉个小凳子给她，说，红英今门没来，你来试试吧。小宁开心地笑了笑，标志性的大嘴暴露了一下。
她坐下，她已经看了很久，知道怎么传的捻子，就是把捻子小心地塞进装好炸药的纸炮仗里面，尽可能地接触到炸药，外面又要留好足够的长度，以让放炮的人不被炸着。很快，两盘之后，她就成了熟练工，传捻传得又快又好。
她一气传到天黑。平林看了看她的成果，很高兴地夸她说，大妮不穰，比一个大人干得都多！小宁也很高兴。后来给炮仗纸筒装药这样的事小宁也能做了，也是又快又好，平林也很高兴。
有一天，二罗没事也来传捻子。小宁一抖，但马上镇定下来，应该是二罗怕她才对！她暗哼了一声。二罗还故意在离她近的地方坐。小宁有点慌，但马上又镇定下来，只管自己做活。
平林却走过来，一脸不高兴地对二罗说，西墙根桌上最里面有一盘少了七八个，是你行的事吗？二罗不好意思地笑笑，平林哥，不是我……
平林说，不是你是谁！想干就好好干……
二罗做了一会，说地里有事，下回再来。站起来就走了。
小宁一下子放松了。没这家伙，天地一片光明。
平林又对小宁和其他几个人说：我上回看到他想装一盘一百头的走，太大了，装不下，就放下了，拆了七八个走了。那一盘要两三块钱！
小撑说，也怪不得他爹进监牢！
北重说，那是强奸！
小宁听了，心中一抖。但她想，二罗应该不敢再惹她了。她不但有牙，还有刀。
她只管快速地做活。
年三十了，平林奶奶给姥姥送来十块钱，夸奖说，您家大妮真是好孩子，做活又实在又快，学习又好，让她好好上，看能考个大学不！
姥姥也很高兴，说，大妮就是结巴，其它都比她娘那个大妮不知好多少，上学也很用功，我都怕她学憨了。这会看看还不孬，没憨，没憨。大婶您就给她点活做，让她挣点学费好上学！说着张着大嘴大笑了几声。
平林奶奶说，大妮真不穰！这回按大人的工算的。干活是小事，反正总得有人干，给大妮俺高兴！再说啦，结巴也不是啥，说不准还能给她好命来！
姥姥开心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咧着大嘴又哈哈大笑了几声。
小宁正好走出来，看到姥姥咧着的大嘴，嘴一撇，心道，我嘴大就是你的事！
平林奶奶是好人。小宁小时候吃过唯一的半块烧饼，就是平林奶奶给的。那时小宁刚来姥姥庄不久，和狸花猫一起在平林奶奶家院子外的麦地边玩，平林奶奶家养了好多鸡，有一只大芦花公鸡很凶猛，看到生人就追着啄。狸花猫还乍起毛吼了几声，被大公鸡的铁嘴几下给啄得钻麦地里不敢出来了。小宁从没见过那么凶的公鸡，去赶它，不想大公鸡毫无惧意，翅膀一扇就飞起老高，以飞鸡在天之势从上而下向她啄来。农村的鸡都是放养的，随便跑，和野鸡差不多强悍，轻易飞上几米高的大树很正常。小宁只觉得一大团冷风列列地扑面而来，吓得她闭上眼，用胳膊挡在面前。只觉得大公鸡的铁嘴一下啄在她胳膊上，钻心的疼传来。
她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边大喊，你滚，你滚！
大公鸡才不滚，仍然冲上来，拍着翅膀要啄她。
平林奶奶跑了出来，哦吃哦吃地赶走了大公鸡，大公鸡翅膀一扇，又飞回来，还要啄小宁，平林奶奶一把揪住大公鸡的脖子，使劲一甩，把它扔老远。大公鸡发出几声威胁的咯咯声，不再上来了。平林奶奶把小宁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土。
你是大妮的孩子是吧？大妮是娘在姥姥家这边的名字。她听姥姥说了很多次，知道大妮有时候指她，有时候指她娘。她满脸泪花地点点头。胳膊上一块很疼，她看了看，出血了，被扭去了一块肉。这个大公鸡可不是一般的凶。
平林奶奶托着她的胳膊，心疼地说，乖乖来，胳膊都破了！说着拉着小宁的小手，边走边说，这边还有个好啥，你看看……
小宁跟着平林奶奶走到堂屋，很简单的布置，用房箔子分成三大间，中间相当于城里的客厅，大长桌上供着观音，大长桌下是个八仙桌，边上几个小凳子，侧面是个四门红柒的菜橱子，和奶奶家差不多。平林奶奶拉着她拐进堂屋的东侧间，雕花床头的方柜上有一个扁鞋筐，鞋筐上有一个白荆条编的小簸箕，小簸箕里有个东西，平林奶奶拿给她。原来是半块烧饼。平林奶奶塞她手里，平林的二羔吃剩的，吃吧，乖儿来，甭哭了……
烧饼是烤的，集上有那种铁锅倒过来糊成的烤炉，全用好面做的，上面刷了糖稀和芝麻，很香很香。活那么大，她只看到过闻到过。她那天简直小仙女般快乐。
但平林奶奶却很早就死了。她也是喝药死的。
这个善良的奶奶对谁都好，平林爷爷却嫌她没本事，老好人，就整天骂她，让她滚回娘家去。有一次在收麦子，平林奶奶回去做饭，送饭慢了点，又被当大伙的面儿大骂一通。平林奶奶的娘家娘刚病死了，她正心情不好，就饭也没吃，也不做活了，不理暴跳如雷的平林爷爷，径直回家了，在麦秸垛下找了瓶药，喝下去，躺床上死了。
姥姥说，平林爷爷他们天黑才从地里回家，人已经凉了。枕头边吐了一大堆，席都扣烂了，满堂屋都是敌敌畏的药味。那一年她才50多岁。
小宁不知道，她当时在读大学。他们不是亲戚，虽然都姓黄，但家族关系很远，没必要通知她。小宁放假回姥姥家才知道。
她去割草的时候，在平林奶奶的坟前坐了好半天。
一回到学校，在姥姥家的那些夸奖和自豪就一下子土崩瓦解。结巴分分秒秒将她打回原形。她只能沉默，边恐惧边在绝望中力不从心地学习。
高中在乡里，条件好了很多，有个小图书馆，也就三间大的房子，可以借书，还可以看杂志。她不敢进。因为借书要说书的名字，她说不出来。期刊室她偶尔进了一次，一个头发全白的老教师看着，想要哪本就告诉他，他拿过来，收去学生证，学生证放在架子上，书拿走，看完了，书放回原地方，学生证还给你。她又说不出期刊的名字，随便指着一本，说，嗯~要、那本。
是一本《少年文艺》，她从来没看过一本，只看别人拿过。她躲在一个角落认真地读起来。里面的文章都写得真好，她很羡慕。最后一页上她还看到了投稿须知，列明了还有稿费，每千字6块钱。她心一动，可以投稿赚钱！但她马上又放弃了。太多的麻烦了。她还没信心写那样好的文章出来，而且还要买信封买邮票。邮票一张要8分钱，一个鸡蛋没了。关键还不是钱的事，她要跑到代销店或邮局，对售货员说买邮票，那几个字可比杀了她还难。她最怕对着高高的柜台后的冷冰冰的人说话。那时候吃公家饭的人一个比一个牛比，脾气暴躁至极，随时张口骂人。她宁愿不做了。
先好好学习吧，她叹口气。整天拼命地背书，有想法了也偷偷地写点小东西。
在学校吃饭还好，用不多少钱，就是粮食的事，姥姥知道小宁一分钱都不愿多花，现在农民又不缺粮食，随便小宁往学校扛。有一回她学习太忙，两三个星期没来及回家，姥姥担心她没吃的，给她到学校送粮食，从大黄庄到镇上，拉着平板车走了十几里路。
她很感谢姥姥，却说不出话来。
姥姥又给了她两块钱，然后回去了。她躲在食堂后面的树下又哭了好久。
她哭的是，我又配得上谁的关心！
他也上了高中，那个她不敢正视的刘帅哥。他又长高了，长身玉立，双眼如星。她觉得他眼睛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在校园里看到她，还是对她笑笑，她也对他勉强笑下，感觉好温暖。但又很心痛。
只有眼光了。
她叹息完毕，然后仍然是绝望地看书，却又不知道这样学下去有什么结果。在高中她的成绩越来越差了，女生的理化弱势越来越明显。她等着高二的到来，因为到时就不用学理科了，只剩下了数学是理科，其他几门是政治历史地理，都是要背的，她不怕。
但高二来了，她似乎高估了形势。高二虽然分了文理科，物理化学没有了，数学和几何又成了老大难。一提数学和几何，就像想起结巴一样，人一下就软了，低人一等。
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真像个老鼠，怕人，怕光，怕所有公开场合。她只能就那么绝望地背书。
在绝望中等待不知是什么的未来。
所有的梦都安静了。
然后该结束这段回忆了。
千冢说，小宁在中学是如此的压抑，如此的绝望，我都讲不下去了。我宁愿让她直接上大学。大学时代的前两年虽然也是悲惨的，甚至屈辱更多，但毕竟有了希望，她的自我像残冬的小草悄悄地吸收着大地母亲的营养，准备在春天来临之时悄悄地撑破黑暗的外壳，顽强地发芽，一点点顶向地面，寻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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