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后，已经是大学讲师的小宁回乡下看看姥姥。这天她陪姥姥去赶集，她也想重温下当年对集市的那种奇特的期待。
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以前差不多，街上的东西也差不多，集市比以前大了不少。小宁一看卖的东西，就知道是从批发市场批发来的廉价品。小集镇从乡里的批发市场批发，乡里从县里的批发市场批发，县里从市里的批发市场批发，市里的从浙江义乌批发。链条很完整，也算完美。中国人基本都有物美价廉的东西用了，对于农民是个福音。
千冢说，再过十年，中国的商品占据了全世界的市场，连美国人民离了中国商品都过不了圣诞节，小宁恐怕要更自豪。
姥姥其实也没什么想买的。小宁给姥姥买了几块被面，大红大绿的印花棉布的，还绣着各种花。姥姥年纪越大，心情却越好，喜欢喜庆的颜色。但那是姥姥自己舍不得买的，她在小宁面前说过好几次，小民家娘就有两床这样的，三羔家奶奶也买了一床，很好看。小宁知道姥姥不是想让她买，而是唠叨，那是姥姥的人生意义之一。在布匹市那块，姥姥看到了那种被面，马上激动地走过去，像孩子一样边唠叨边翻看着。小宁一下把各种颜色都买了一幅6尺的，一共也就三四十块钱。姥姥边咧着大嘴笑边骂小宁乱花钱。
两人走累了，在一个茶桌上喝水。地方很有诗意。一块麦地旁边，一个小布篷，两张桌子，几个碗，几个水壶，就是一个小摊，和20多年前差不多。很淳朴的乡野民风。
千冢说，小时候同样的地方在小宁眼里可没那么多诗意，都是劳动相关的玉米大豆还有长凳和难喝的茶水。现在，她早就成了城里人，乡村都成了风景，诗意就无处不在。
小宁现在钱多了，低劣的糖精冰棍早不想吃了。她去买了几个肉合子，半斤狗肉半斤牛肉，还有十几个家乡才有的双面煎包和烧饼。
姥姥看到了一大堆好吃的，眼前一亮，却又埋怨道，乱花钱，这啥时候吃得完！
小宁笑了，您孙女现在钱多。可以回去带给俺舅一点，现在天不很热，放两天不会坏。
姥姥说，是外孙女！
小宁又笑了，姥姥，我是讨厌那个奶奶才不想喊你奶奶，这世上就你对我最好，就当我是孙女吧……
姥姥瞪了下眼，看她一眼又转向远方，看着远远的柳树梢，却说，我没那么好，你小时候我怎么挖苦你的我全记着来，看你那机灵劲儿，肯定都没忘，是吧？
小宁扑过去趴在姥姥肩上，抚摸姥姥满是皱纹的脸：姥姥，你就别老是毁你自己了。你对我怎么样我清楚，我说多少遍了，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你小时候说的那些话，还让我干活，都让我学会了怎么对付那些难事。
小宁说着张开血盆大口，把她梦萦魂牵了几十年的肉合子狠狠地咬一个月亮大的缺口。
姥姥说，去！我才没那好心！！
看看满桌的吃的，香气阵阵，旁边是一碗水。姥姥又说，还带给您舅吃！你看他变成啥了！我不吃，你全给他吧！
小宁又忍不住笑了，姥姥，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想不开！你看看，方圆几十里地，哪有媳妇不和婆婆骂架的？真有电视上相敬如宾那种，咱们还觉着不正常，是不是那媳妇有啥把柄被婆婆捏住了？舅舅是个好人，您儿子你还不明白？哪个儿子不被媳妇摆活？我舅说过好几次了，不这样凑合怎么办？离了再娶？一下又把家折腾完了，满头债，还要有两个孩子甩给你，还要多个晚娘。你更有得受，是吧，姥姥？
姥姥不说话。两人安静了下来。
小宁说，姥姥，你的电视该换了吧。
姥姥哼了一声，换啥，我又不大看，还是你五六年前买的，好好的。那时候全庄人都来了，你个傻妮子……
小宁说，那好吧，到时看有机会把房子给你翻一下，等我有钱了。
姥姥瞪她一眼，你自己还没住的地方，还瞎能！那一翻就得好几万，你先管你自家吧！
小宁咧开大嘴笑了，不要你管，到时我就要拆、你的屋。说着又把那个肉合子恶狠狠地啃了一口，这下肉合子的外形像病毒的触角了。
姥姥又瞪她一眼，拿起一个煎包一口咬了一大半。
这时，隔桌一对母子在说着什么。他们背对着她们。
那一家判了6年。他只抢了三块七毛六，儿子笑。
母亲说，他的性质严重，抢劫。
抢劫一块钱都比偷一千块性质严重。
母子说相声一般。
但说的话似乎不像一般农村人能说出来的，似乎对法律挺懂的。
各位看官，千冢突然想跳出来说两句，因为这样的人可太多了，甚至可以说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有这种小人特征，即双标。我们来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听他们话，是在义正辞严地批判犯罪宏扬正气是吧？但别以为这两个人是极具正义感的好人。我们每个人都可能这样。面对自己的错处，总是有一万个理由，但面对别人的错，总是毫不留情。对别人的好事都要说成坏事，何况是坏事？这一对母子更甚。这个儿子看似对犯罪义愤填膺，对别人进监狱一副义正辞严罪有应得的好人样儿。你可知道，他因为入室偷窃被判刑半年刚刚出来没几天。而且他偷的是自己的发小的家。发小比他家富，他经常去玩，他看上了人家刚买的新的21寸彩电。那时候农村彩电很少，可不像小宁在大城市那么好买，县城里也得找好多关系才买得到，甚至有门路，年关的时候也得一台电视搭卖好几台吊扇。他要偷去干吗，只有他自己知道。然后一报案，很容易就抓到了他。但他和他娘怎么就对别人的犯罪那么津津乐道呢？这个你们想去，我不用说。很多人都这样，这是人性的弱点之一。自己的罪不是罪，别人一点罪就该进地狱。
母子俩一点都不在乎有没有别人在场，声音不大不小，方圆十米都听得到。小宁听了没什么，这母子她几乎不认识。姥姥却对这母子的家底了解得一清二楚。是同庄靠中间点的。姥姥听了哼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他们一家，几辈子不要脸！从他爷爷就偷人家东西，还到处喊冤。他娘整天说，不就一个电视吗！判了半年！真是人善被人欺！她自家地里被人掰几个棒子也满庄骂几天！头年里少了一个鸡，不知她自家咋置的不见了，在庄里骂了一个多月！人家一个彩电最少值他千把个鸡了！他儿子三十好几了还没说上媳妇，你看看，那咋就活得没一点人样呢！
小宁笑了，人不这样怎么活下去？他们活得很坚强。不管外面咋样，他们都能找到存在意义。
姥姥白了她一眼，你还会说人话不？
小宁掩嘴笑了，也就几个词你觉得别扭，我给学生讲课用习惯了。简单的说，就是人、贱则无敌。用咱们的话说，就是人脸皮要厚，心要黑，越、黑越厚越活得滋润……
姥姥说，去，这才像人话！不就是越不要脸越让人没法治他！又补了一句，就像您妗子！呸地吐了一口浓痰，粘在麦地边一棵无花果的叶子上，拉下好长的丝。小宁浑身一阵电涌。一波鸡皮疙瘩如月出惊山鸟般飞射到空气中。
姥姥又说，看把您舅拐成啥了！
小宁突然说：人、所行的，在自己眼中都看为正，惟有耶、和华衡量人心。
姥姥呆住了。小宁又补充上几个字：
旧约全书，箴、言篇，第21章第2节。
姥姥的大嘴张得老大，流着口水说，你个婊子儿妮，啥时候信的主？
姥姥早就信基督教了，农村很多老头老太没事做，就被教会笼络去了。西方人很会推销他们的价值理念，超级渗透。很多农村人带着孩子一块信，张口就是主，小宁觉得挺滑稽。这里面居然包括妗子的孩子。妗子当然也信主了。谁都想永生。信主得永生嘛。作恶也能上天堂嘛。姥姥现在定时去一个空置的房子里，和一帮老太们唱诗，夹杂着些花花绿绿的年轻姑娘。
姥姥在家就每天祈祷，向神忏悔。特别是想起舅舅，想起妗子，姥姥就要忏悔上好半天。似乎舅舅对姥姥越来越差，应该是越老对姥姥越差，越和妗子穿一条裤子一起恶心姥姥，姥姥就越来越失落，对妗子越来越恨。
姥姥实在没任何办法左右这一切。她没钱来拉拢儿子和儿媳，也没有权力能让儿媳对自己卑躬屈膝。姥姥是越老手里的东西越少，都被妗子一点一点地用各种方式抢走了。她就越来越没用。姥姥能应对的就只有恨。后来信了主，就可以向主忏悔。借那个不属于中国人的神来给自己的失落找个神级的借口。
小宁的存在和不断成功确实让姥姥在妗子面前硬气了不少，更让姥姥在乡邻面前扬眉吐气，但小宁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小宁还在创业阶段，每次回来也就能给姥姥几百几千的，何况，小宁回来对妗子也不能做什么，她为了让姥姥过得好点，还得压抑着恶心去讨好妗子。她多想像收拾汉口女一样给妗子几脚，但不行，妗子后面是舅舅，妗子如果挨了打，舅舅那无能的东西还不得翻天？舅舅越老，就越在妗子面前不是人，是条会咬人的狗。
小宁叹了口气。人间太复杂，一点小小的人际关系都能整出量子级别的难以预料的麻烦。
活个人太不容易了。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级的大怪物。都在努力地作天作地。
小宁又叹了口气。但姥姥不明白这些复杂的道理。她只有简单的恨。她只能找最直接的突破口来发泄内心的伤害郁积。
小宁亲耳听到姥姥早上起来就在耶稣的像前恨恨地向看不见主说，是我惯养了孩子，我活该！下面还有巴拉巴拉一大堆。
那耶稣像金发碧眼，长发披肩，十足一个罗马式中年帅哥。
相信姥姥从没感觉过不对，一个和中国人的人种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保佑中国人呢？不明白也好，大部分世俗之人都这样简单地活着，都有办法找到自己的寄托。小宁似乎又想明白了。
小宁开心地笑了，嘴比姥姥的还大：我哪会信主，俺信马克思，信太上老君，圣经对我研究有用，和我们的儒家道家还有佛家禅宗对比一下。
姥姥撇了撇嘴，你真能，真不穰，你啥都中！
小宁又笑了，也撇嘴说，和刚才的道理一样的。大部分人不需要上帝之手的评判，只管活自己的。脸皮越厚越容易找到价值。好吧，就是越容易站得直，活得切……
姥姥笑了笑，又马上恨恨地说，都没她活得切！不要脸的骚货！死后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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