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要同时考本科考研，忙得除了吃饭就是看书。
她也继续发表一些小文章，挣点稿费。
十几天后，她慢慢恢复了正常。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天天去阶梯教室看书。那个无赖王唐已经发展到默默地帮她占位子。她看他就笑笑。
她不准王唐坐她旁边。她东西很多，要三个位子才铺得开。她出教室也不准王唐和她一起走出去。
她每天都要完成三四门课程的任务，没时间想别的。
受伤的小心心开始慢慢复苏。
宁儿又来了。
有个男生在操场上跑步。他看到一个女生抱着一棵说话。
……
宁儿说，你在慢慢地变。命运还是在前方等你。命运总会拨动你，让你忘不了你的路。
小宁说，是啊，我现在觉得好有活力。虽然说话还那样，但心里有了个明确的路。意义不再是问题。
宁儿微笑着抱抱她，傻妞妞，真的要活过来了。你到哪个点，只是你的时间问题。
……
她天天看书。宁儿的话让她更有信心。命运就在前方。看宁儿的表情，虽然她不说，应该是好的。
这天走进系楼，又看到了大厅里的那面镜子。
以前她都不敢看镜子，怕被自己的猥琐打垮。镜子从来不属于她。
现在，镜子似乎在她心目中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第一次仔细地看了下自己，眼睛里有了光亮。只是身上衣服几个补丁。被同学明里暗里嘲笑了几千次了。她以前全知道，听到故意说给她听的也装听不见。她没钱换。更多的是觉得没资格讲究这些。现在，她觉得不应该再穿这样的衣服了。她的稿费能买点衣服了。
星期天暴走日到了，她自己一个人去了批发市场。
宁海商场，是个新建的几千个摊位的大批发市场，什么都有，非常便宜。她自己用的小本子之类都在这边买的。经常有同学批发了东西再到班级去卖。她不敢卖这东西，因为要说话。这次她要自己试下给自己买件真正为自己买的新衣服。
她暴走了一个小时，远远地看到了宁海商场的铜字大招牌。宁海，第一个字就是她的名字，她看上去莫名地有亲切感。海嘛，也是宁静宽阔，更包容。她感觉很好。
批发市场东西真的便宜。在外面的店里要价上百的，在这儿实际也就二三十块钱，布料她也不认识，看着是布就行。
她没多少钱，好容易挣一点还要时刻考虑到以后，不敢乱花，这次就打算先花掉一小部分，买最要紧的外套，那几个补丁确实太让她难堪了。穿陈文送的衣服她觉得别扭。其实，如果她到另一个地方去就不怕穿陈文送的衣服了。因为那样就没人知道衣服是别人送的。
有一种难堪是我觉得别人会觉得我难堪。
人的感觉是奇怪的东西，总是要自我欺骗或自虐。
她在批发市场的服装区逛了好久，看到一件中长的黑灰色外套，像是呢子，但有些粗糙。她整天忙着学习，穿浅色的衣服容易脏，深色的就看不出来。这衣服应该是处理的，有些脏，有些皱，但价格应该便宜。好的她也不敢问。她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她好怕别人和她说话。但这次，她要试一次。
反正这些人也不认识她，结巴就结巴吧。
她一靠近，比她大不多少的女摊主就笑着招呼她。
她指着那件外套，说，那、那件。摊主看了看她，不易察觉地一笑。
她知道是为什么。她不在乎，她今天的进步已经太大了！
摊主说，原价150呢，现在只要你30块！
她很紧张，伸出两手指头，嗯了一会没说出来。
摊主说，20？小妹你太狠了吧。
她呆了呆，她没有任何讲价的经验，买东西从不敢多说一个字。她啊了声，没说出话来。
勇气似乎耗光了，又一个字都不会说了。
她转了身，准备走出去了。她突然又有了强烈的失败感。
那个摊主看看她。不要了？不要嫌贵！那么好的衣服，很配你！小妹你身材不错。
她还是说不出话来，又不好一个字不说，就低声地我、那个……
摊主笑了笑，好吧，小妹妹，我看你是学生，就25吧，各让一步，好吧？
她很意外，开心地笑了，说：行！想了想又说，我……想试一下。
摊主说，可以，大小不合适也不能给你。
小宁这时感觉自己在发抖。实际她一直在发抖，只是现在才有感觉。
她进了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换衣间，脱掉补丁衣服，裤子膝盖的补丁又露了出来。屁股那块其实还有三个补丁。她的旧外套又肥又长，总能盖住屁股那块，别人看不见。
她叹口气，下回换掉裤子吧，可以先穿陈文送的，至少没补丁，而且相当不差。
她穿上新外套，腰收得很好，下摆在膝上三寸，穿上显得很修长。颜色也很好。猛一看似乎有点宁儿的感觉了。她又笑自己太自大了，一件25块的衣服就以为像宁儿一两分了。细看一眼就能看出是廉价货。
她还是非常开心。出去让摊主看看。摊主夸道：唉哟，小妹妹，这换了一个人唉！身材真不错。你发型再改一下，真的是个小美女哦！
她脸红了：哪、哪有……
摊主说：小妹不是本地人是吧，学生？
她点点头。摊主又说：大学生哦，有前途，不像我只能摆个小摊……下回再来帮下我生意哦~
小宁只能点头，说，好的……
她想起要付钱。掏出书包里的小碎花布钱包，假期剩的那些钱给姥姥买化肥花个差不多了。
她小心地数出25元，交给摊主。一半钱没有了。她有些遗憾。但遗憾得很坦然。反正现在没什么花的，吃饭是学校发的饭票。而且这学期的困难补助金就要发下来了，二百五十块，巨额哦。
衣服属于她了。她有点别扭地要脱下新衣服装起来。
摊主说：哎，小妹，你就穿这件吧，比你那件好到天上去了。摊主看她犹豫，又说了句，小妹，不是我说话难听，如果是我，我直接把它扔垃圾堆里……
小宁看着女摊主的眼睛。女摊主个不高，有点小胖，但穿得很时尚，还化了妆。小宁挺不喜欢看到人化妆，感觉不是正经人做的事。可能她太保守了。但现在她觉得女摊主挺亲切的。
她想想也是，穿个补丁衣服走在大街上，那么多人，实在不好看。以前乞丐都不正眼看她。何况这新衣服实在好看。她第一次穿那么好的衣服。
是她自己的衣服，她自己的美。
她就是开心的空气。
她走在街上，手里提着漂亮的纸袋，纸袋里是她那羞耻的补丁衣服。
她没有坐公共汽车。一下花了那么多钱，没脸再花一毛五分钱坐公共汽车了。何况，上公共汽车要买票，买票就要给售票员报站名。每次她都好紧张，她就说不出来教育学院那几个字。好容易崩出来，气氛尴尬得她都恨不得要去死。现在不坐车了，压力就没有了，可以很放松舒坦地走路了。
经过那些店面的玻璃门，她都看下自己。朦胧的玻璃中自己更好看了。那个摊主没说假话。她身材是不差，虽然不高，但身材像娘。娘在庄上是个美女。她开心坏了。
她不急不慢地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学校。
汉口女第一个看到她，充满嘲讽地啧了一声，哟，某人也阔起来了！
小宁微笑一下，没理她。
皇甫明丽在，看到了，走过来拉着她的衣服看看，说，虽然不贵，但效果很不错，洗一下熨一下效果更好。
小宁说，当~然没你的料子好。
王怡就远远的看了一眼，没说话。不过嘴角上扬了几度，小宁看到了。
好吧，她很满意。室友们的眼光更让她觉得25块钱和三四个小时花得很值得。
她到小河边坐着。
虽然是晚上。但她觉得周围阳光灿烂。
她成了一只鱼儿，白色的，舒展地，在阳光里漂浮。光线如练般垂下，每一个光线都如天籁，在她周围环绕回响，她就是那只闭着眼睛的随波荡漾的鱼儿。
她觉得肩膀上多了一只手。一阵来自火星或者织女星的花香如水一般涌来，包围了她。
她转过头，宁儿！
宁儿，一身白衣。仙子般的纯净。
你变了，傻瓜，宁儿说，微笑着。眼神有点复杂。
她说，是啊，今天好开心。我好像向你说的那个命运迈进了一大步。
宁儿看着她：这才是你。或者这也是你。你的变化会总会来。我等着这一天。它终于来了。其他的也会来。
我会更好吗？
当然会。当你感觉这个世界不属于你时，你没什么要求，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当你觉得这个世界也是你的，你就想从这个世界得到什么了。就像你以前忍受所有的屈辱一样。
现在我不想忍了吗？
傻瓜，宁儿揽过她，抬起她下巴，真的变好了，傻瓜，很开心吧？
小宁不好意思了，要挣脱。
宁儿说：看看是吧，以前我这样托着你的脸看你，你从没挣脱过。那时你不敢。一是不敢拒绝别人，二是不想失去我，三是关键，你觉得你没有任何价值。你放弃了所有的抵抗。现在，连我这儿你都要找到你的自我了。
那是不是不是好事？
宁儿又笑了：你和我说话的时候口吃的时候越来越少……
小宁突然结巴起来：我、我……
宁儿咯咯地笑出声来：傻瓜，不要紧张，是我提醒了你，以前的你突然回来了一下下。反正都是你……。
小宁突然吞吞吐吐地问：宁儿，我、我以前那、那么丑，衣服那么破，身上那么臭，你为什么还、还理我？她停了停，想起了什么，呆住不说了。
宁儿拉起她的手：傻瓜，其实你想问的是，我这样一个怪物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边。她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不要想什么，因为你我才在。
沉默了一会。宁儿说：看你的耳朵多好看。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小宁痒痒的，又不想躲开。
宁儿说，你已经在慢慢发现自己的优点了。你会越来越自我。但当你越来越强，伤害也会越来越大。
为什么？我不是变强了吗？
因为你想要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利益越大，涉及的人越多，对手也越有能力。他们也越有能力伤害你。她本来看着远方，这时转头看了看小宁，又说：不要问我。命运在前方等你。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同一个命运。不同的只是时间。你避不开任何事，该来的都必须来。
那我就什么都不能避开了吗？
避开本身就是一件事。避不开也是一件事。你避不开就是避开，你避开就是避不开，你以为你避开了，实际你遇上了另一个避不开。
小宁呆住了。宁儿说，你不必明白。我的意思是，反正你的更大的苦难要来了。你越自我，痛苦就越强。
说完，她紧紧地抱住她。
小宁感觉到她抱得很紧，她从来没这样抱过她。她感觉到她是真心地关心她，里面还有一种别的情感。像一种鼓励，也像战士的惜别。
她也抱住她。
宁儿喃喃地说：小宁，你的世界有多大，痛就有多大……
小宁问，会有什么？
不必知道。有一天我会看着你变成一条不会游泳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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