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眸看向床上昏睡的人,应疏月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怜惜。
柏芨话再小声也叫柏涣之听见了,遂厉声道:“鬼丫头,你再敢胡说!打小没个女儿样子便罢了,老夫念在你没有娘贴心教养,一再纵容你像个小子在外面野。
自己没个把门就算,回头别再把你阿姐给带坏了!唉,我柏家祖上世代行医,谦行懂礼,怎么一到你们父女俩这儿就出了岔?没一个让老夫省心的!祖学无承啰!”
边叹息着,柏涣之放低了说话的音调,免得吵到卧榻之人。
见他熟稔打开药箱,铺开一卷银针,拉过纪寒舟的手,抽出一根尖锐细长的针将他指尖十宣穴逐个扎一遍,放出浊血:
“不懂就学着点,像纪家小儿这种情况是乃积年寒疾,遇风冷湿寒就气血悬浮,虚不受补,只能慢慢调理回来,你一下加那么多大补的药进去会害死他的……”
老爷子边说教边往虚不受补的人头上扎针,“小月,来将他上衣脱了。”
按柏涣之要求,应疏月把纪寒舟层层衣裳剥开,紧接着一根根闪着银光的细针就立在了纪寒舟前胸前腹上,活像一大片长满刺的仙人掌。
柏芨羞愧地站在一边听老爷子传经授道,小嘴撇来撇去,待柏涣之说完她开始顶嘴:“祖父要真怕无人继承衣钵,孙女儿我倒有个好办法,您可要听?”
“你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捉弄人?”柏涣之都气不动了。
柏芨说:“我过两日去北境找阿爹,到时我劝他再续房妻室,阿爹身强体健的,生养几个兄弟姐妹不成问题,这样一来咱们柏家医术以后就有人传承了不是。”
“要去快去,少在此聒噪。”柏涣之吹须摇头。
柏芨向应疏月留下句替她给纪寒舟道歉的话真就走了。站在这般沉重环境里,她只会更加愧疚。
她的初衷只是为了让两个年龄都不小了的人更近一步。
没想到的是,天天在心怡姑娘面前春风荡漾的男子竟是个隐忍克制的!
还把自己给憋坏了!
好没出息!柏芨合上门扉时又望了眼榻上的人,恨铁不成钢。
疏通气血的银针如数拔下来后,柏涣之重拟了一张方子,说让应疏月拿着医方直接去太医署拿药,想了想又说:“还是老夫亲自去吧,你留下来好生照看着。”
来路上应疏月就把有关纪寒舟病症的由来一五一十告知了柏涣之。
那些常人难以承受的伤痛如同天塌一样压在一个少年身上,很难让人不怜悯一二。
现又得见自己那外孙女对此伶仃孤子忧心难抑,柏涣之老眼泛酸。
心仁者方能为医,医者医伤难医心。
两后生若能惺惺相惜彼此关顾,不失为一段佳缘。
柏涣之心里嗟叹: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应疏月待纪寒舟更将就,照顾得也更为仔细。
他还沉睡的时间里,应疏月抽了个空去向墨如雪请安,顺带着将纪寒舟暂时不能来见他的事说了。
墨如雪好像永远都是那样的冷性,没有人能从他嘴里听见关怀的话,只淡淡对应疏月说不用在他身上花时间。
没有表情就是他态度最好的时候,在这一点上应疏月体会颇深。
今日他状态不错,应疏月来时在打坐,走时也在打坐,期间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姑娘后又静止了。
之后几日,应疏月每次来他都在凝息练功,便不让人打扰,也不见她。
前段时间建立起的亲密感似乎只能止步于此,无法加深了。她心里多少有点惆怅,此前明明感觉到他是乐意她陪的,哪怕只是空闲时不多的时光。
怎么最近又变回去了?
应疏月哪里会知道墨如雪心里所想,只又当他是年纪大了在耍孩子脾性。
能练功正是说明了他现在恢复不错,或许能比预期更快回到从前状态,如此一想,应疏月霍然心情舒朗。
从不爱从正门去隔壁院的她自墨如雪住处转悠回自己院子时,注意到院墙那边的沙棠树枝条乱颤。
未几,一个身姿矫健的少年人攀爬上扭曲大树的枝桠,坐在横枝上,取过别在后腰上的一把大铁剪,修剪起树枝。
闲站院里看了一小会儿,应疏月想起了那时从纪寒舟房里出来,一眼就注意到此树的情景,那些他自我介绍的话忽然响在耳边。
“在下姓纪,名寒舟,表字樛安,云州人士,年二十一,冬月十七生,未曾娶妻”。
抬头看了看浮着厚厚一层灰的天,应疏月唇角微微弯出一条弧,心里默念几遍:“冬月十七……”
北风裹挟寒霰淅淅沙沙打在瓦片上,又顺瓦沟哗啦啦滚下,在檐廊下堆成小小一排米山。
很快,点点冰珠蔓延靠拢连成一片,将庭院里乌黑的石铺地掩盖其下。
“霰后就该飘雪了!”
青丝垂泻的男子斜靠软榻上,透过半开的窗扇静静凝视窗外道。
应疏月将托盘放置几上,端出一碗清乳色汤汁:“樛安又开窗了,仔细再染寒气。”
纪寒舟说:“我没事的,你不用这样小心。要不信你让我出这道门,我能从瑞华坊一口气飞出城去。”
应疏月说:“打得过我你随时可以出去,”白瓷汤匙拈在她玉白指间,一下一下舀动汤汁,动作熟稔得像是侍候惯人的奴仆一样,散凉后喂到纪寒舟嘴边,“否则就乖乖躺好。”
“阿月惯会说笑,放眼整个京都,能跟你过上招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吧!”未看一眼纪寒舟喝下匙里汤汁。
汤汁入口,他咂咂嘴,回味良久蹙眉说道:“今日的药怎么变味了?”
接着喂来第二勺,应疏月说:“今日不喝药了。这是我让厨娘炖煮的益肺参汤。本来我还想给你煮碗长寿面的,只是……我的手艺你也是知道……就不为难你了。”
纪寒舟似乎没反应:“给我煮长寿面?”
“冬月十七,不是你的生辰吗?来。”应疏月喂他道。
喝下汤,纪寒舟说:“已经十七了吗?就这么恍恍惚惚过了半月!”
“是啊。珩王进京也十二日了,按礼部择定的日子七日后他便会至太庙祭奠祖先,正式回归皇室。”应疏月说道。
“哼……”纪寒舟撇唇嘲笑,“祭祖?若不是陛下心软可怜他流落他乡,对其父行径不知情,凭他是逆贼之子就够他死几回了,还有脸踏足太庙祭拜先祖?”
“十二日……关于他的流言想必早传遍京都大街小巷了吧,他还真是能忍,顶着其父的污名也要觍颜来京接受百姓羞辱,勇气可嘉!”
想到此前纪寒舟和长影的讨论,应疏月便知晓了慕云嵇所图谋,但纪寒舟没有同她说过这些关于社稷安危的事。
想接他话茬也只能先擦着边试探。
“许是这个皇室身份对他来说比名声更为重要吧。”
应疏月语气淡淡,表现得对此事毫不上心,继续喂他喝汤。
纪寒舟则也浅浅回她道:“非白即黑,且看他要如何动作?”
非白即黑……
不应是黑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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