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林家一家老小去排队领粥被官府带走后，就没再回来。
这事在西柳庄的流民堆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但都被里正用威望给强行压下去了。
自从那日张明远给他透过话，他事后越想越觉得准是那么回事，林家人这是摊上好事了呢，怕是已经进城吃上饱饭了。
心里免不得又羡慕，又酸溜溜的。
自家怎么就摊不上这等的好事呢！
林永福没有先去岳家或者张家，而是先来找西柳庄的里正——李贵。
这是临行前，林老头特意交待过的。
自己一家人排队领粥就没再回去，又是被官府的人带走的，庄子里的人不晓得内情，还不定咋想呢。既然自家人平安无事，还借孙女的光在城里安顿下来，理应跟里正招呼一声的。
也是让他们安心的意思。
他们林家可没犯事，而是被老三家的元娘接进城里享福呢。
还有那日走的急，除了喝粥的碗，与随身揣着的一点银钱，窝棚里的东西一件也没带走，也该有人回去看着处理一下。有用得着的就取回来，用不着的尽可送给同村人家。
想是这般想，只是不晓得那些家当还在不在了。
毕竟几天过去了，也没个人看顾着，周遭又都是穷的叮当响的流民，被人顺走的可能性极大。
横竖孙女把一大家人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吃穿住用哪一样也不缺，城外那几样破家当，就是都丢了也不值当什么。
给那些可怜人拿去用，也算是林家积德行善了。
虽说弟兄几个分了家，但林永福作为家里的长子，老父不出面的情况下，他就是林家的当家人，自然要由他走这一趟的。
这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是个直肠子，三言两语把情况跟里正言明之后，就把背上那个最大的包袱取下来，道：“这是娘让捎给乡亲们的一点杂面窝窝头，东西不多，里正叔您给大伙分分。娘还说以后要是能弄来粮，瞅着有出城的机会，就再送些来。”
他要跑好几处，身上的包袱最多，就没有抱水罐子。
本来是想抱来着。
不过，她娘说吃的比喝得要紧。
水拿不上就先不拿了，城外一早一晚都有碗粥喝渴不坏人的，先紧着干粮拿吧。可怜见的，这些人怕是许久都没吃口干的了。
他觉得娘这话在理。
他们一家也是在城外喝了半个多月粥的，再清楚不过，粥能解渴却根本不管饱，渴了还能忍，饿肚子的滋味却是难受得厉害，心慌气短、人发虚，感觉随时都能给鬼差把魂儿勾走。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尝那饿肚子的滋味了。
“好好好！”
老里正激动地抖动着发白的山羊胡须连声应道，枯树皮一般的脸上，露出了逃荒以来的第一抹笑容，瘦削的面颊与眼角，布满了水波模样的皱纹，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拿脏污的袖子抹了一把喜悦的泪水，缓了缓，这才道：“你娘一向就心善，怜贫惜弱，对宋家那俩兄妹也当自家孩子一般看待。
“你们林家能有这番造化，也是上天给的福报。如今连咱们一个庄子的人，都能跟着你们受惠呢。”
闻讯聚集而来的西柳庄乡邻，多是些老婆子媳妇子与孩童。
听到有吃的，无一不是一副欢天喜地、眼睛放光的模样，也顺着里正的话大大颂扬了林阿奶一顿。
其间，也有心里对林家入城的事颇为好奇的，也有对州城里的事感兴趣的，于是就都围住林永福，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东问西起来，看看自家有没有进城的机会。
不仅嘴上问个不休，手也没闲着，拉胳膊扯衣裳的，一只只脏兮兮的手可劲往他身上招呼着。
嘴本就笨拙的林永福，哪里招架得住？
他不晓得该回答哪一个才好，嘴巴张张合合，接着给一群妇人小孩拉扯的站都站不稳了，身上另两个包袱都差点给扯走，急得他头上都跟着冒出了汗珠子来，只得局促不安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人群外，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们的里正叔。
周里正见他那身新衣被人扯拽的脏了，肩头还挂着包袱，想来还有人家要走呢。
看望了乡邻，亲戚那里自是也要走一趟的。
林老大岳家的窝棚就搭在他们不远处，与林老三那房的大丫头定了亲的张家，还有林家的那个带着女儿守寡另嫁的二闺女，听说也逃到了这边。
说不得还有其他什么亲戚呢。
林家那老两口心肠好，行事也敞亮，不是那种只顾自家过好日子，那管乡邻亲戚死活的心性，这好不容易出城一趟，自然是每一家必要走到的。
看这天的架势，怕是又要落雨了，可不能把工夫都耽搁在了这里，还是早走完了回城得好。
于是，周里正便脸一沉，威严地道：“我看你们这么有精神，你们八婶娘送来的这些窝窝就不分你们了……”
说着，瘦骨嶙峋的里正，吃力地把怀里的包袱搁在破席子上，就去解那打得极结实的结，一副要分窝窝的架势。
那些人见状便都放开林永福，慌忙挤挤挨挨地扑过来，向老里正讨饶求情、说好话。
天天喝粥，眼瞅着好容易能有口干的吃了，不管怎样，绝不能看着到手的窝窝头就这样给飞了……
林永福这才有机会拿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在人墙外朝里正招呼了一声，就急急地离开，去找自己岳家人去了。
找到李家人，他见到的照旧都是些老弱妇孺。
岳父李老汉有口吃的都让给孙子们，本就干瘦的身体就亏空的更厉害了，躺在窝棚下的破草席子上，瘦的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一脸愁苦相的岳母正盘腿守在边上，拿着乌黑的袖子抹着眼泪儿。
几个媳妇与孙子孙女们，有气无力地或坐或躺，也挤在窝棚下唯一的一张破草席上。
见了林永福，又瞥见他肩头的包袱，李家人原本木然的眼里，终于焕发出了神采。
“永福来了！”
“这么两大包袱，姐夫给咱们带来什么好东西来？”
“姑父，给我吃的，给我吃的。”
……
嫂子与弟妹们笑着起身跟他打招呼，孩子们围住他则问他要吃的，已经要哭不出眼泪的李婆子，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婿，又惊又喜，看女婿这副光鲜的样子，也不像是犯了事，先前说什么林家人被官府给抓走了，怕都是乱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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