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小事不小
曾一南知道村民的想法后，便下决心从落实贫困户这儿入手，把真正的贫困户评选出来，给村民一个满意的答复。
恰好这时上面又开展了“精准识别回头看”，他不分白天黑夜，一趟一趟往村民和贫困户家里跑，了解情况，精心比对，终于掌握了全村贫困户的准确情况。
然后他召开村两委会议，把部分不符合条件的都拿了出去，又把一些真正贫困的家庭纳了进来，重新提出了一份新的贫困户名单，今天就是把这份名单交给全村村民来公推公选的。
这是上面的规定动作，必须这样做。
如果村民认可，就说明这个第一书记工作做得扎实，精准识别得准确。
如果村民不认可，那就不但得推倒重来，还说明你这个娃儿要么只是一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要么就是没把良心摆正。
这哪儿是在选贫困户？这分明就是一场对他的检验嘛！
他这个小年轻没有经历过风浪，所以为自己捏了把汗。
开会之前，曾一南照例先做了一番演说：“各位大爷大叔、兄弟姐妹们,今天我们召开这个会，就是把全村的贫困户交给大家来公推公选。过去贫困户确实评得不准确，也怪不得村上干部，因为那时上面并没有规定有房的有车的不能纳入贫困户，现在上级规定了‘六不纳人’的政策，我们村支部和村委会经过了进家入户的走访和详细比对，提出了这份名单。下面我再把‘六不纳人’的政策给大家讲一遍……’
其实这些政策他已经多次到村里进行宣传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清楚明白，听到这里，会场上便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曾一南把政策讲完毕以后，清了清嗓子，才说出了今天最重要的话：“乡亲们，精准识别是精准帮扶的基础，我们一定要把真正贫困的人找出来加以帮扶，才能缩小贫富差距，实现共同富裕的美好梦想。请大家怀着一颗平常心，用正确的眼光来看待这次公推公选！我想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平日里虽然也会有鸡毛蒜皮的瓜扯，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等会大家投票时千万不能戴着有色眼镜，不能因为关系不好就不投给贫困户，也不能因为关系好感情好，明明不合条件也投他一票，做人得讲天地良心，是不是？”
曾一南一会儿用官话，一会儿用乡村俚语，把大家说得笑了起来。
接着开始写票投票，不会写字的他已经安排了志愿者在隔离间帮助填写，就像选举一样庄重严肃。
谢天谢地，村民对村两委选出的贫困户全划部投了同意票。
大功告成，曾一南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了村委会办公室。
可是就在这天晚上，他已经睡下，手机突然尖锐地叫唤起来。他一把抓过手机，睡眼惺忪地问：“喂，哪谁?”
话简里传来一个略显神秘、压抑的声音：“曾书记,今天贫困户评得不准，普六奶奶家的儿子在城里买得有车……”
曾一南吓得一个激灵，瞌睡都惊跑了，急忙说：“怎么可能?”
那人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有证据，他买得有一辆顺风车，每天都忙着拉人赚钱，不过他不是在飞云县买的，是买其他县的二手车，他也不在飞云县拉人，为了评上贫困户，多点国家的帮扶，他瞒得很紧，说是租来的!”
他见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赶紧问：“你是谁？怎么下午在会上不提出来?”
那人说：“当着那么多乡亲的面，我要说出来，我还不被全村人骂死？以后我还要在这个村里做人呢，不信你自己去查！”
放下电话，曾一南愣住了。
他眼前立即浮现出普六奶奶的形象和家里的情形来。
这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有两个娃儿，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早就嫁人了，户口不在家里了，但儿子一家和她是在一本户口上的。
当时他入户调查的时候只有两个幼小的孙孙跟她住在一起，房子非常破旧，土坯墙，看起来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他问起他儿子，老人说他儿子前两年种荔枝，因为技术不成熟，亏了本，欠了一屁股账，现在只能带着儿媳在外地打工。
村委会和村小组干部也对他证实，他儿子以前种荔枝确实亏了很多钱，要账的都到过他家里来过。
既然村委会和村小组干部也能证明，家里又穷得像这个样子，通过比对，便把他纳入了贫困户中来。
难道真是自己工作不仔细，出了纰漏？
曾一南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他叫上村上干部，去了老人家里。老人见了他们，非常热情，忙不迭地去端凳子。
他一把拉住了老人的手，说：“奶奶,你坐着吧，我有件事问问您就走……”
曾一南心里着急，上门就直接问事情。
老人看了看村上干部,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曾一南才突然问:“奶奶,你儿子有车吗？”
老人瞬间警惕性起来：“没有，没有，他要是有车，还用得着常年在外打工吗？”
说完又看着他说：“我儿子种荔枝亏了，欠了很多钱——这个事村上干部都是知道的，他哪里有得起钱买车哦，你看我们家这个房子，都快垮啦。”
曾一南见老人确实很可怜，实在不忍心再问下去，可事已至此，他又不得不把事情弄明白。
他害怕继续问下去会更让老人生疑，心生一计，便说:“奶奶,你能不能把你儿子的电话给我？”
老人更加惶恐了，急忙问：“你要他电话做什么?”
曾一南关心地说:“奶奶，你年纪大了，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好帮你联系他。再说了，只有两个娃娃跟着你在家，我们也不放心呀，学校里的老师也要经常和你儿子沟通交流孩子的学习情况。”
普六奶奶听了很是感激，就放心地把儿子的电话告诉了他。
曾一南回到村委会后，就给普六奶奶的儿子打电话，电话刚接通他就说：“你好，我是荔花村委会的第一书记，姓曾……”
话没说完，普六奶奶的儿子就说道：“哦，原来是曾书记呀，我妈妈昨天告诉我啦，感谢你把我们家纳到贫困户里！”
曾一南还没等到他说完，赶紧问:“哥们，你买的那顺风车的生意咋样？”
面对曾一南猝不及防的提问，对方也没有思想防备，突然失口而答：“买的是辆破车，赚的不够修车费……”
话没说完马上闭了口。
可已经覆水难收，曾一南已经听清楚了，他也知道他说的估计是实情，可是按规定，家里有车的不能纳入贫困户，所以他只能一视同仁。
于是对他说道：“哥们，实在对不起了，你家这贫困户估计得撤掉。”
对方就在电话那头骂道：“好你个曾书记，你是玩我是吧？欺侮我们家没后台是吧？我是买了车，可是我也是想靠自己的双手脱贫致富，这车是借款买来的，不信你去查！你们评的那些贫困户，其实家底比我家强，可是他们就是好吃懒做，只等着国家给救济！你们不帮助勤劳的人，反而支持懒惰的人，这个贫困户我还不稀罕啦！”
曾一南听了心里难过极了，他知道他们家的情况算得上贫困户，可是有车这一条，是文件上明文规定的，举报者只要再去县里告，县交警大队一查就什么都清楚了，到时不但他们得清退出来，估计还要连累他和村干部。
所以他只能说道：“对不起了，哥们，政策规定有房有车的不能进贫困户，全村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的呢！对于这个决定，还请你们家理解。”
他接着安慰对方道：“我听说你父亲是位老红军，因为他常年带病，又去世得早，导致你很晚才结婚生子，所以你们家比别人家发展得慢。但我相信，你父亲的骨气也遗传给你啦，只要努力奋斗，靠自己的双手一样能脱贫致富。你放心，除了不进贫困户名单，你们家该享受的政策，一样不少。”
对方听了，心里舒服多了，说道：“曾书记，其实我也不想争这个贫困户当，丢人。现在退出来也好，你放心，不出两年，我要还清所有的账，盖起新房，到时候，请你来家里喝新房子酒！”
“好咧，好咧，那我就等着你们建新房了啊！”
曾一南挂了电话，把普六奶奶家的名单从贫困户中划去，然后才拿去张榜公布。
张榜的时候，普六奶奶来看了，她听人家一家一户地念名字，念完了也没有她家，躲在一边默默流泪。
曾一南看见了，走过去把她拉到凳子上坐下，这才愧疚地对普六奶奶说：“普六奶奶，实在对不起，你们家没有评为贫困户，因为您儿子确实买了一辆车。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您已经这么大年轻了，儿子种荔枝又亏了本，你怕孩子受苦，自己老了也没依靠。但是请您放心，虽然不能纳入贫困户，但是您家里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定不会不管的。你们家的低保暂时还给你们留着，养老有保险，医疗有医保，现在国家的惠农政策越来越多,相信政府一定会让您晚年生活得很幸福!”
曾一南的一番心里话终于打开了老人的心锁。
最后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和满脸愧疚的颜色对了小伙子和村里的干部说:“怪我,我是老糊涂了！我儿子确实买了车，这贫困户，我们不当了，不当了！当了这贫困户，我也没脸去见我家那个地下的男人呀！”
事情圆满解决，过了几天,普六奶奶的儿子回来了，曾一南又到他们家去看望他。
曾一南仍用那天的口吻说：“哥们，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是来给你道歉的!”
说完又说：“哥们,不是我批评你，一辆车，你怎么隐藏得住嘛？你说是租的，今天别人不知道，明天去交警大队一查，不都清楚啦？”
普六奶奶的儿子起初还绷着脸，曾一南也不生气。
他看着他停在院子里的车说:“这车子还买得可以嘛！听说顺风车生意还不错，是不是?”
普六奶奶的儿子终于绷不住了，说:“还可以吧，一个月可以挣个万儿八千的，还点买车欠的钱，留个三五千，也能过生活。”
打开了僵局，接下来就好多了，拉了一会儿闲话，曾一南突然换成了一副正经脸色对普六奶奶的儿子说:“哥们，今天我来，还有几句话要给你说！你妈妈都80多岁的人了，你把她和孩子们丢到家里，放心吗？一个人能活几个80岁？要是哪一天,你母亲突然生个急病死到家里了，你晓都不晓得，到时孩子可怎么办？你们要是在城里方便的话，可以把老人接到城里去照顾，孩子也是在城里上学更好。我觉得呀，你要真是赚钱了，就在城里买房子算了，回来盖在这，你们又不回来住，都是浪费。”
普六奶奶的儿子一听这话,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正有这个想法。可是我妈妈她打死也不愿意去，说是要守着我爸爸给她留下的老房子，每年要给他献饭，说她要是去了城里，我父亲托梦都找不着她了。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个老红军，我妈特别在意他的名誉，前几天她早就想通了，说让我来把孩子接走，她老了，不想去城里了，在这里还有个说话的伴，去城里，她连门都不敢出，我正为这事愁呢。”
曾一南听了，马上说:“老年人城里住不惯,也是很正常的。那这样，每个月该拿多少生活费，就拿多少生活费，家里我们帮你照顾!”
从此，曾一南说话算数，一有空就到老人家里看看，虚问寒暖，像是他们的亲孙子样，到他离开村委会的时候，也要交待好下一任书记，记得常去看看普六奶奶。
讲到这里，曾一南叹息了一声说：“把普六奶奶从贫困户中拿出来，我真的有些不忍心！我现在还真想回去看看她咧。”
苏元贞说：“那好，今天我们就陪你一起，去看看普六奶奶。”
曾一南高兴地说：“那可太好啦！”
说完脸上又露出了几分略带稚气的、腼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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