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日后的虎威,傍晚。
残阳低悬,只在厚重云层间透出一线微弱的红光。
白日里,武成乾再度发起了猛攻。无数云梯、冲车、井阑、投石机齐齐上阵,元军如潮水般一波波涌向城墙。
雪越下越大,落在断壁残垣之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响。如今,潮水退去,只留下满地尸体与破碎的兵甲。
城墙上,数不尽的辅卒与民夫正在各处清理战场。他们穿着单衣,脸冻得青紫,手指早已僵硬,在麻木中不停搬运着尸体。
“快点!都给老子快点!天黑前必须把这一段清干净!”一名宁州营的队正提着鞭子,大声吆喝。
可他声音虽大,却这在满地碎肉的战场上起不到任何威严。
眼前景象早已超出了清理的范畴,虎威关内外,尸体层层叠叠,已然堆成个巨大斜坡。
最上层的尸体尚有余温,而压在下面的早已僵硬,冻成了块块冰坨。
有人被射穿喉咙,眼睛圆睁;有人被石头砸裂头骨,红白之物混着冰雪冻结;有人被长刀从肩劈到腰,尸体几乎断成两半;有人的肠子拖得老远,如同破败的麻绳。
一民夫弯腰拖着元狗尸体,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尸堆之上。刚想爬起,他却发现自己的手按进了一具尸体的胸腔,冰碴混着碎骨刺得他指尖一阵发麻。
“呕……”其人当场呕吐,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几乎窒息…….
“磨磨蹭蹭,起来!”见此情形,队正一鞭子抽在其背上。“死人没见过?等他娘的元狗打上来,下一个躺着的就是你!”
“大……大人息怒……”民夫不敢反抗,随手抹掉嘴角的秽物,继续拖着尸体朝土坑而去,
偶有几名伤兵路过,哀嚎声此起彼伏。
看着被民夫和辅卒接连抬走的同袍,嘴巴微张,吱唔半天,最后只剩轻叹。
“吴麻子昨儿个还和我说他闺女来着……”一名步弓手扶着断臂走过,看了眼正在搬运尸体的民夫,整个人眼神空洞无比。“说是混点军功在身,指不定还能给她找个好婆家…….”
听闻此言,旁边的老卒只微微摇头。“说这些做甚?今儿是吴麻子,保不准明儿个咱们就得被抬去坟坑……走吧……”
“…….”
“嘶……慢着点……推啥推的……可疼!?”
“走了走了,有啥好看……”
没有人再说话,只剩风雪呼啸。
城墙下,投石机砸开的缺口处,大量碎石与尸体混在一起,有些尸体甚至被砸得辨认不出人形。
一只手从乱石堆中伸出,五指弯曲,仿佛死前还在拼命抓住什么。
辅卒想把那手给按回去,却发现手臂早已冻在石缝里,一拉之下,整条手臂竟被生生扯断。
“妈的……”人被吓得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还不快点?!”监兵一鞭子抽下,当即大声怒吼。“等明儿元狗再来一波,想让他们踩着这些尸体爬上来?”
“是是是……”辅卒不敢言语,只得弯腰继续清理…….
日落西山,雪是越下越大,落在尸体的眼睛里、嘴巴里、伤口里,很快便把一切都盖上薄薄的一层白。
但那满地鲜红,却怎么也盖不住。
雪水混着血,沿着城墙缝隙往下流,在地面结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冰柱。
风一吹,冰柱发出“叮铃”响声。
民夫推着板车,在尸堆间艰难前行。偶有车轮被残肢卡住,众人用力一推,车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尸体被车轮压过,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造孽啊……”一老民夫低声喃喃,他的全家男丁早在两年前元狗围城便已死绝…….
“走吧!絮絮叨叨的说啥呢?”
没人回应,所有人都已经麻木。
他们搬着尸体,如同搬木一般,一具一具往城下的焚尸坑丢去。
焚尸坑早已堆满,火焰却因为湿冷的天气而烧不旺,只能发出微弱红光。
无数尸体因火烧发出“噗嗤”声响,油脂被点燃,升腾起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几名辅卒被熏得跪倒在地,不停咳嗽。
“还不速速添柴,把火弄大!”队正快步走过,看着原地呕吐的民夫抬手便是几鞭。
“大人息怒……”辅卒哆嗦着往火里添柴,却因为手抖,柴禾掉了一地。
见此情形,一旁的辅卒忍不住当场哭出了声。“队……队正……小的真撑不住了……”
“是啊队正……咱们每日就半碗水粥,实在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也得撑!”队正眼睛一瞪,本想抬手挥鞭,最终却又缓缓放下。“都给爷记住,虎威关要是破了,不光你们都得死,你们的妻儿老小,家中男女,无一幸免……”
在一声声不知是叹息还是哀怨声中,这群辅卒弯下腰继续干活………
转眼过去许久,夜幕已然降临。
风雪越下越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城墙上,火把被点燃,火光摇曳,映照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更显阴森恐怖。
远处,武成乾大营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些操练之声,想来是在准备下一轮进攻。
除了民夫与辅卒,虎威守军也在抓紧时间修补城墙、搬运石头、加固木栅。
小到兵卒,大到营将校尉,所有人似乎都被抽空灵魂,只剩麻木的动作。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叹息。有的只是风声、雪声、喘息声,以及偶尔从尸堆中传来的冰裂声。
而这,如今已然是虎威关内的日常。所谓活人与死人,也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冰雪。
就在此时,一支快骑从关内疾驰而来,为首那人正是从徐平处返回的营将。
他身上盔甲满是雪霜,脸上带着疲惫,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无奈。
刚踏入城门,满地尸体、断裂的残肢、冻结的血冰、焚尸坑升腾起浓浓黑烟……
营将喉咙滚动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是老三回来了!”见到来人,一门将快步迎上,眼中满是希冀。“不知援军和粮草何时能赶到虎威?“
“这……”营将缓缓闭眼,深吸口气,声音很是沙哑。“暂时……不知……”
“不……不知?“门将先是一愣,旋即当场坐在了石阶上。“不知是啥子意思?”
“徐少保……不肯出兵?”
“不……不肯出兵又是啥子意思?”
“哎……”营将没有回答,只是翻身下马,踉跄着朝城楼方向跑去。“老赵啊……咱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城楼之上,顾应痕正披着黑甲,站在寒风中望着关外。
苏晏站在其身后,同样眉头紧锁。“主公啊,白日一战,我军折损五千余人,西段城墙又塌了两丈……若粮草和援兵再不到,关内必生动乱呐……”
其人话刚说完,脚步声急促传来。
营将冲上城楼,赶忙单膝跪地。“启禀国公……末将……回来了……”
“哦?倒是挺快……”顾应痕余光一瞥,旋即缓缓转过身。“徐平怎么说?”
“这……”
“吞吞吐吐,说!”苏晏脸色一沉,将手中舆图重重合上。
“回……回军师……”营将低头垂首,沉默几息后小声言道:“徐少保……称大军疲惫,粮草未齐……需休整一番……暂缓北上……”
此话一出,顾应痕的眼神瞬间阴沉。
苏晏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抓住对方衣领将人提起。“你说什么?你是否将关内情况尽数告知徐平?是否将马仲全军覆没之事告知?”
“末……末将自然是说了……”营将深吸一口气,只得继续回道:“徐少保说……要为麾下将士性命负责……不可仓促行军……”
“呵?!”顾应痕冷笑一声,负手重新背过身去。“早料到他会如此,这是等着老夫三番五次开口求援,那厮才方便趁机谋利。”
笑声很低沉、又有几分阴冷。苏晏深吸口气,只得将目光投向顾应痕。“主公啊,倘若徐平不愿出兵……”
“利益可以让,他吞得了多少,往后就得吐出来多少。”说罢,顾应痕缓缓抬手,指着城下那一片尸山血海。“咱们的根基不能动,有地无兵,那就是肥肉。有兵无地,抢便是了。”
此话出,营将浑身一颤,不敢抬头。
“即便如此……这可关系到大军后方补给和粮草征拨。庐州营就在昆吾,是否……”
“够了……”对方话未说完,顾应痕已然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温度。“好一个徐平……好一个太子少保……”说罢,他猛然拔出佩刀,一刀劈在旁边的案几上。
“啪!”
案几被劈成两半。
“主公息怒!”见此,苏晏连忙劝阻。
“本公需保存实力,用已应对往后。倘若再行调兵,武成乾若继续强攻,那可就要伤筋动骨了……”顾应痕深吸一口气,显然没有了先前的怒意。“咱们损失大,元狗损失同样大。这样的战损,这样的强度,他有多少兵来填?
战已至此,咱们调着口气,他武成乾又何尝不是调着口气?”
“主公……”沉默几息,苏晏低声道:“徐平狼子野心,不可不防……但眼下……虎威关的确不能再等了。即便不调兵,也得从宁州和越州调拨粮草……”
“急什么?”顾应痕突然回头,语气颇为冰冷。“本就国力悬殊,对峙那么几年,本公有多少家底可以掏?真要把宁、越二州的存粮调至虎威,咱们还拿什么争天下?
你急,你以为徐平就不急了?莫不是你认为他真把本公当忠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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