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花团锦簇里，季芳远远和女侍应生对上眼，她越过去，看向站在巨大玻璃窗面前的丈夫。
让单手插兜，看着窗外依然大作的风雨，微微侧身：“你看，有了这些……”
他轻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玻璃，笑说，“就能挡住所有风雨，狂风闪电暴雨都和我们无关。”
季芳缓步走上去，和他并肩一起往外看。
她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叹息：“是吗？”
她垮下肩膀，疲倦一层层上来，覆盖在她脸上，像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让，我讨厌这些纷争和虚伪，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她想看着孩子们长大，有喜欢的事业，有如意的家庭，有最平凡的幸福。
让凝视着妻子的眼睛，眨都不眨，眼睛里是始终不改的深情款款。
季芳的长相和季颖季齐不一样，季家四个孩子，各有一男一女像父母，季颖季齐是那种深宽双眼皮的好看，明亮挂的。
而季芳和大弟，则是那种薄眼皮，窄鼻梁，精致秀气的美，看起来很“东方”。
她这种长相，非常符合西方人的审美，就连如今的疲倦看在让眼里，都带上了扣人心弦的楚楚可怜，仿佛闪着微光。
让的眼神有无法阻挡的爱恋，热切得就像一把火。
让转身抱住妻子，鼻尖从妻子的脸颊到耳朵一路轻轻蹭过去，带着深深的迷恋。
“我懂，我懂，瑞万卡，我爱你。”
两人依偎在窗户边，像人世间最深情，此生不渝的爱人。
女侍应生端着甜点过来，她摆盘，手掌上翻接住了季芳从手里掉下来的手机，和桌子上的那个换了一下。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拥抱了几分钟，季芳才慢慢松开搂着丈夫的手。
“走吧，你带我去看看童小姐。”
02
三个小时前，季芳曾来过童韵文这里，季颖陪同。
可那时候，童韵文在睡觉，季芳叫了许多声，她都没睁开眼睛，只是手指头动了动，如果不是还有呼吸和脉搏，季芳都怀疑她已经死了。
这次好些，季芳进来时，童韵文已经睁开了眼睛，好歹喊了句二姐。
她一直跟着季齐喊季家人，季颖是大姐，季芳是二姐。
这个称呼，让季芳心里一阵难过，她在床边坐下：“他们都说你病了，现在有没有感觉好点？”
她脸上带着点疼惜和温情，依然是这大半个月里，童韵文熟悉的模样，这让童韵文瞬间哭了起来。
“别哭，吃点东西吧，我喂你，不吃东西哪能熬过去呢？时间还那么长，路还那么远。”
季芳一语双关。
让站在门边等，他急于在心软的妻子面前表现，忙叫人送饭，赶紧的。
季芳握着童韵文的手，轻轻捏了捏，童韵文懵懵懂懂不太清醒，只知道哭，任凭摆布。
这是间宽敞的房间，所有家具设施一应俱全，什么都有，季芳四处打量着。
童韵文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也没有被捆起来，看来，他们也认为这样一个小女子在大海上，是跑不出去的。
是的，注射了E10的人，短期内是不可能行动自如的，能……爬起来走路，就很不错了。
童韵文很艰难地吃了半份意大利面，又去上了个厕所，也喝了水。
她一直依依看着季芳，充满依赖，仿佛生怕季芳离开，就像一条可怜的小狗，连上厕所都开着一半的门。
半个小时后，让开始催促，说季芳已经停留太久，他们要走了。
童韵文惶恐起来，抓住季芳的手腕不放。
“二姐别走。”她带着哭腔。
“瑞万卡，我们停留太久不好，小亲王会怪罪的。”让轻言细语。
童韵文更被刺激得放声大哭起来，季芳给她擦眼泪，柔声安慰：“二姐不走，你放心。”
她回头看了丈夫一眼，笑了笑：“你怕小亲王，我可不怕。”
季芳掏出一副精巧的银色手铐，“咔嚓”一声把自己和童韵文的手腕，拷在了一起。
03
“二姐不走，我们同进退。”季芳话音落地，一切成了定局。
“瑞万卡！”让震惊。
季芳侧过身子，笑容挂在嘴角，微微勾着，说不出的讥讽。
她举了举手，银色手铐无比碍眼地在让眼前闪了闪：“你们别想打开，从现在开始，她去哪，我去哪，我去哪，她去哪，你们要她去殉葬，行，我跟着就是。”
让几乎疯了，他就要冲过来，刚动了两步，就被季芳制止了。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粉色小瓶子，指甲盖那么大，在指尖捏着。
让瞬间停了呼吸，半天没作声，还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更难看了起来。
“没有成品？没有用在人体实验上？那这是什么？她又是什么？”
季芳刻薄，“你们真当我是傻子了？真可笑，用我的东西，却当我是傻子摆布。”
让根本没料到这一出，他愣了好几秒，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好几下，才回答：“我不知道实验到哪一阶段了，东西他们偷出来后，后阶段的实验，我没参与……”
他的话说到一半收口，季芳的眼神是完完全全的不信任，他再也说不下去。
沉默了很久，让终于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好像告别了什么东西一样。
“季芳啊季芳……”他叫起了妻子的中文名，不胜唏嘘。
“你为什么要那么较真呢？傻一点……不好吗？中国人都说‘难得糊涂’，你怎么做不到呢？”
他一边眉毛微妙挑起，仿佛无限感慨。
拖了张椅子坐下，让思量了很久，叹了好几声，才再度开口。
“瑞万卡，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全程参与了，但事已至此，你还能怎么样呢？”
他表情伤感，喉结剧烈滑动了好几下，低声重复了一句，“真的……你又能怎么样呢？”
04
季芳的手机响了。
季芳瞥了一眼，脸色变了变，是父母打来的视频电话，他们想和自己连线。
季芳迟疑了一秒，把页面转换成语音通话模式，接了起来。
“妈咪！”小女儿的声音从话筒里冲了出来，孩子在咯咯咯笑，“妈咪，我想看你。”
只是一句话，季芳就像被子弹击中一样，身子弓了下去，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妈咪妈咪，今天我和哥哥做了个花环，我要给你看……”
季父的声音插进来：“芳芳你不方便接视频是不是啊？宝宝说要看着你说话呢。”
儿子在一边喊：“还有我还有我，妈咪，我今天掉了最后一颗牙，姥姥带我去看的牙医……”
“是下面的乳牙，姥姥带我丢到了房顶，丢得好高……”
两个孩子、父母一起说话，笑声呵呵呵的，甚至听不清具体说的是什么，他们都在叽叽喳喳。
但那边的画面，季芳能想象到……
她的父母，一定和儿女一起挤在小小的手机前，都想把脸露出来给她看，争前恐后。
就像无数次她在实验室里工作，他们催她回家吃饭，说新煲了汤，说小女儿学会了自己穿衣服了，花园里的花又开了，花朵有碗口那么大……
季芳心如刀绞，她低下头，半天半天没缓过第一口气，差点把自己憋死。
不远处的让看着她，不说话，神情是一种奇异的悲伤，又像充满了无可奈何。
季芳草草敷衍了父母几句后，借口信号不好挂了电话，她坐在床边，脸色怅惘和疲倦。
“让，是你要他们打电话过来的对吗？你还可以再卑鄙一点吗？”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让在很久之后才轻声回答，伤感而温柔，“瑞万卡，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季芳轻轻闭上眼睛，听见丈夫的声音在屋里回旋，充满了潮湿的雾气。
“瑞万卡，我真的离开过这个家族，还动过跟你回中国的心，你忘了吗？”
季芳心脏刺痛了一下，她没有忘记，她怎么会忘记。
05
十四年前，她刚研究生毕业，两人已经相恋一年，第一次正式谈未来，谈婚姻。
让提出要跟着她回中国，无论是北京还是任何地方都可以，甚至于他还天真地想过，他可以去国际学校当法语老师，只要有人肯接纳他。
“可因为家族的原因，我没有被接纳，那段日子，我一共投了32份简历，几乎收到了所有面试合格的通知，但每个都在我提交大使馆申请登记时被拒。”
“我这种人，除了那些特殊的有来往利益的国家，在其它的国家，我是得不到哪怕是最普通民众的待遇的。”
和他有没有做什么无关，只要他是家族的人，是这个老牌军火商家族的一份子，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他就永远会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让忍了下来，不敢把具体原因告诉季芳，他只说自己舍不得家人，舍不得离开法国。
季芳当时压根没多想，她忙于自己的实验和新课题，很快选择了当时条件更好的实验室，也留在了欧洲。
但因为想给她一个平凡的生活，让的确有几年脱离了家族，离开了家族生意。
甚至因为不想和家人牵涉过多，他连婚礼都不想让父母参加，摆出一副完全脱离家族的架势。
“直到我们在希腊那次度假的那场车祸？你失去了我们第一个孩子……”让低声说。
季芳神情一动，默然不语。
那时候他们新婚，刚开始度蜜月，在希腊遇上了一场车祸，她流产，让受伤，他们在医院躺了一周才出院。
“那是别人针对我们家的报复，他们想要我死。”
他们命大没死成，孩子却没了，妻子伤心欲绝，让第一次起了报复心理。
那个始作俑者被他丢进了海里，仇人沉底那一刻，让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血是洗不干净了，无论他如何改头换面，也无论他在哪里。
那就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等站到山顶时，看谁敢动他？
“我回到了家族里，刚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后来越来越多，渐渐收不住手，也……越来越惶恐。”
季芳抬起眼睛看过去，让正在对着她笑，笑得极深，却也极苦。
“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今天的到来，如果被你发现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早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会不会也走到了尽头。”
06
外面下了几个小时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亮出来了，在阴云中穿行，慢慢往中天移去。
没有谁会比让更了解季芳，季家人知道的是出国前的她，年少的她，而真正在国外十几二十年，和她日夜相处最长时间的，是让。
他了解妻子的固执，也了解妻子的“轴”。
家族和张文洋的合作，开始于很早，让的一个叔叔，就是那个每年去非洲大草原打猎的超级富豪，他和张文洋在十五年前就开始合作，帮张氏洗钱。
合作日深，张文洋有钱，会来事，后来又靠上了一些庞大势力，彼此成为互惠互利的朋友。
直到让回归家族，和张文洋见面，才知道，原来彼此的爱人，竟然是亲姐妹。
有了这层关系，两人走得更近，合作更多，从军火到奴隶，强强联手，所向披靡。
“八年前，你和我提过E05的理论，没多久，你在瑞士大会上正式发言，震惊世界，那时候，我们双双被人找去谈话，上面很快意识到E系列的价值和你的重要。”
“于是，我在暗地里怂恿你接着往下做研发，以绝对保密的形式，再辅以很多很多堂皇的口号，挑起了你想济世救人的心。”
妻子想着救人，而这个东西，在某些人看来，战略意义远比救人重要。
这类武器，能杀人于无形，轻易地从身体和意志上，摧毁一个人，一个军队，甚至一个国家。
剑有双刃，让握住了妻子的反面。
“我没得选，他们拿你们来威胁我，还有整个家族，我没得选。”
让低声说，断断续续，口口声声都是无奈。
季芳沉默良久，说：“是，你是没得选，我现在也没有。”
她紧紧咬住后牙，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一个一个的字：“明天一早，我和童小姐一起下船，我会亲自送她回国，交给她父母。”
她吸了口气，稳住声音，“不然，我既然能研发出E10 ，那我也有能力让你们所有的努力，中止在眼前这一步，再也进行不下去。”
她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眼睛里无法控制地慢慢涌出泪水。
“让，放她走，或者你坚持现在做的事，你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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