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静。静的好似空无一人。
那些沉重的呼吸，那些铁甲的摩擦，那些医者的努力，那些或祈求，或挣扎的眼神好似都被簌簌而起的山风，无边的黑暗统统吞噬进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只有从心理上彻底的击垮这个骄傲自负洒脱不羁的人，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放了自己。
让他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让知道带给自己最大伤害的人是他。只有这样他才会清醒。而自己只能以命去赌。
当日她与林木山在酒楼相见，便已直接说明，就算林木山能暂时将自己带离龟兹，那荒原大漠，那回长安的大半年的路途上，难保白纯不会追来。而一旦被他追到，又会有多少人命会因自己而亡？就算平安回到长安，以白纯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放手。到时候白纯在暗，自己与李忱在明。看似守卫严密固若金汤的大明宫，想混进一个人来太容易。特别是他那样熟悉地形武功极高的人。她最担心的就是白纯再去伤害李忱。
这个险她冒不起。
所以在她说了自己以命相拼的计划之后，林木山并未做太多的反对。小初也明白，李忱给林木山下的旨意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死活只要能把自己带回长安即可。林木山的主人只有李忱一人，李忱的安危远比她这个还不算是嫔妃的女子来的重要的多。
于是林木山只神色复杂的说了一句：“如被主子知道，必然会怪责夫人，更会降罪属下。”以外便没有再说二话，
她明白在龟兹能帮助自己真正摆脱白纯的只有自己一手扶植上王座的白震。她更明白，白震与尤利多一样有一颗对白纯既忌惮又畏忌的心。只要白纯的兵权在握，白震的王座永远坐不安踏实。
那么她一边以色魅惑白震，不断的给白震暗示。一边帮着白震想办法摆脱白纯手中的唐军。于是，便出谋让白震下旨调动白纯手中的唐军去支援张议潮与吐蕃的血战。这一来即等于帮了张议潮，又暂时解了白震压力，也算是帮着那些唐军圆了祖辈收复疆土的夙愿。
虽然吐蕃内乱已久，但是吐蕃人的血性，吐蕃人的骁勇善战，都不会让张议潮赢的轻松，都会让这场在龟兹家门口的血战至少打上两三个月甚至更久。
这两三个月里，会发生太多让人无法预料的事。而以小初的推断，待几个月后这十几万唐军与张议潮一同凯旋，这些被鲜血洗礼过的灵魂不会再期待回到无所作为的白纯身边。他们应该期待着跟随于一位真正能带给他们胜利与荣耀的人身边。
到时候，白震只需要直接下一道旨意，册封张议潮一个尊贵的虚衔。这些唐军便可以名正言顺归顺于张议潮麾下。而张议潮自然也会乐于接受自己送他的这份大礼。
这样就等于彻底帮白震解决了源自白纯的压力。于是在小初不断暗示之下，白震终于将决定在温巴什山行宫对白纯动手。
白震是不知道白纯的功夫到底如何，他只能小心从事。自从尤利多毒杀白纯失败之后，白纯经过小初的提醒，对自己的饮食越发的仔细。从饮食上根本下不了毒，只能从白纯最亲近的人身上下手。
这个人只能是小初。
于是那带着化功散的熏香交到了小初的手里。这毒只对练武的人有效，内动真气越高这毒对人的毒害越大，反而没有功夫没有内力的人闻了最多也就是暂时觉得头晕无力。
这带着化功散的熏香被小初熏在了衣裙上，她特地挑了自己根本去不了的地方，她知道白纯会非常乐意的帮她上去。跃上宫阙的时候，小初并未贴近白纯，白纯并未闻到那种奇异的香味。只是在从宫阙下来，才有意的靠近白纯。
白纯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中毒。以至于半夜杀进来四个普通龟兹武士便将白纯制服。
那些与白震的嬉闹摔砸，是小初故意让白纯听见。让他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那自残与惊呼，也是给白纯营救自己的机会，让他再一次明白自己的力不从心。
让他进来。一定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惨象，才能最后一击，将他的高傲，将他的自负，将他的不羁，将他的偏执彻底击垮。哪怕这击垮的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为了日后的宁静，她必须赌一次。
“放我走吧……”轻薄哀求的语气与屋内沉重压抑完全不符，但却像无数把柄极薄的刀刃将白纯切割的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当初我让你以赛里木湖的眼泪立誓，你知道那眼泪代表什么，所以我看见了你眼中惊恐。那个故事你也知道，最后男子抱着女子的尸体跳进了幽潭，两个人的眼泪成了如今的赛里木湖（注1）。那是情人之间的毒誓。如果可以……”白纯缓缓地说到此，悠长的叹息，渐渐退去了血红的双眸，柔和的看着正期盼着看着自己的小初。
“如果可以……我愿意抱着你去赛里木湖……”
小初笑了，粲然如花的笑了。一边笑，一边剧烈的咳嗽，“王上。”
小初将哀求的目光猛然转化成凌厉万分看向白震，“我死了，立刻将我的尸体烧掉。将我的骨灰撒掉。万万不能让白纯得到我的尸体。算我求你。”
“好！”白震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
得到白震的答复，小初对着白震微微一笑之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息之后，便闭上了双眸，看来这场赌局最后以自己的失败告终。后事已交代好，只是可怜的林木山这辈子回不了长安见不到自己的妻儿。
心中再也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心无他念，随着自己的鲜血流尽，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还不能自由。
“小初……”一直倚着陌刀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的白纯突然松开了手中的陌刀，整个人随着陌刀一同倒了下来，，整个人像是半跪着拂在小初的榻边。
“走开。不要碍着御医救治。”白震恹恹的抬脚踹了白纯。随即便有铁甲侍卫上来拽住白纯的双肩。
只见白纯突然使了蛮力，双肩一抖，挣脱两个上来拖拽自己的侍卫，附在小初身边道：“小初，我的话还没说完。如果可以，我愿意抱着你去赛里木湖；如果可以，我愿意拿我的命换你的命；如果可以……”白震说到此，再一次顿了语气。
小初虽双眸紧闭，两滴晶莹还是顺着瞌着的睫毛滚落了下来。
“我确实输得一败涂地，既护不住你，也没有任何权利把你强留在我身边。我白纯放你走，你自由了。”白纯平静的说完，身后拉过小初的手。小初并未拒绝，只任随着他牵着自己的手，轻柔的触摸。但是双眼依旧紧闭，泪珠依旧不住的滚落。
“好好的活着。我浪费了你两年的年华，你应该恨我。我知道林木山没有走，去你想去的地方吧，今天我才明白，我错的太多。明明自己无能为力，还要死撑着不放，最终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回到他身边去吧……”
说完，白纯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来，步伐不稳准备转身向外走。
“李休复。”小初睁开了双眼，泪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她只看见那混杂了片片猩红，青蓝色的长袍在眼前转开。
白纯并未转身，却停下了脚步，背对着躺在榻上的小初。
“李休复，你要好好的活，不许自暴自弃。要活的比任何人都精彩。好好的跟着张议潮打天下。只要我不死，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找你。”小初恍惚间那背影正在微微颤抖。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这一长串话，用尽了自己全身所有的气力，此时的她只觉得牙关发紧，双眼发黑，整个脑袋像是万马奔腾，轰隆隆的。全身冷的像是掉进了冰窖。随后她只模糊的听见白震在叫自己，那青蓝色的影子向自己奔了过来。太累了，太累了。心中的事终于了结，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好久没有安安心心的睡觉了。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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