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玉皇楼,楼高九千丈。公孙天行所说的好去处,就是这天界第一高楼。由于它位于遥远的南天域,他们到时已是入夜时分了。若不是公孙天行软硬兼施,慕容清雪早在半道上折返而回了。
“清雪,每日忙于事务该有多烦躁呀。你看这在夜色下璀璨无比的琼楼玉宇,岂不能陶冶身心?咱可说好了,等明日初七你再回去,那时候我绝不拦你。”
说了绝不拦你,没说绝不跟你。慕容清雪对他打的小算盘心知肚明,只是她对这个久负盛名的玉皇楼很有兴趣,就没当面点破公孙天行的小算盘,但还是说出了公孙天行带她来此处的另一目的:“这下没眼线了,说说看你的法子。”
公孙天行抱拳以表佩服。南天域因为广袤遥远,管理又极为松散,中天域的那帮老狐狸的手一般伸不到这里。所谓的好去处,不光是散心,还有密谈。至于公孙天行会说什么,即便慕容清雪就算再了解他,也猜不出他想的鬼点子。
公孙天行婉拒道:“长夜漫漫,我们何必着急呢?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如果不先玩得尽兴,那就没意思了。”
慕容清雪不解。这玉皇楼分明是奇观建筑,观赏它的高大雄伟,欣赏它的玲珑内饰才是正经,何谈玩闹,莫非是她想错了?
登上二楼,穿过一面巨大水镜,游客才真正多了起来。大堂内,仙乐绕梁,千花绽放,五步一画作,十步一古董,从三界搜罗而来的无数奇珍异宝陈列于此,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公孙天行不厌其烦地滔滔不绝道:“这是一件大事,在天界限制下凡之前就开始了。地界时常战乱,有太多的珍宝毁于战火。这件大事由玉皇楼之主清虚仙翁起头,每逢地界乱世便派遣弟子下凡收集宝物,学习即将失传的手工技艺。后来规模越做越大,还变成了南天域几个世家大族之间的攀比。这其中我也有贡献,瞧,那幅出自大燕画圣之手的《寒江独钓》、《八骏图》、《丹枫》、《四时景》,还有几张大魏书法大家的真迹,都是我在人间各地找到的。不得不说,人间的书法画作,真是天地间的两大璀璨明珠。”
在《四时景》前驻足的慕容清雪感慨道:“地界有无数奇景,一辈子都生活在那里的他们,当然能画出这些锦绣河山。这《四时景》画的真好,同一处地方,一年四季的不同景色都被他完美复刻,我要把它记下来。”
“随你,玉皇楼二层到二十层收集了各式各样的珍宝,有些古董甚至比这座楼阁还要历史悠久。你若是钟意哪件,带走也无妨。”
公孙天行孔雀开屏般的示好换来的是对方的笑脸盈盈,“可以呀,你今天的脑袋还挺开窍的嘛。不过我要事先说一句,东西我一样不拿,帮李无痕说瞎话我也不干,其他的事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放心啦,我怎么可能让你干那种事,我是想你既然兼任着典狱司的少卿,让我见李无痕那小子一面总可以的吧?”
堂堂北曜天君世子要在天牢中会面罪员,想想都是不合规矩的事,但话已出口,慕容清雪也不好意思拒绝,“麻烦啊,不是我不想帮你,天牢狱卒是要记录你们谈话内容的,你真的想见他?”
“人间有句俗话咋讲来着,官大一级压死人,你用官威把狱卒都支走不就成了?要是放心不下,你来记录,至于内容嘛,只有咱们仨知道就够了。”
看着公孙天行那副没心没肺,视规矩若无物的样儿,慕容清雪着实为将来的北天域还有那个倒霉弟弟捏了一把汗,她说道:“行,不过你只能见他半个时辰,尽量长话短说。还有,不该说的话千万别说。”
公孙天行似乎还有话要说,慕容清雪却是很俏皮地说道:“好了,本小姐要开始临摹了,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公孙天行才不会因此话而退,他变出笔墨纸砚站在后面好生候着,恰如少年时。
……
今年的立冬要比往年来得晚,来得更冷,太阳落山之后,呼咧咧的冷风叫人一刻也不想待在外面。可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姚修能偏要在府邸的进院那儿来回踱步,等待另一人的到来,随他一同出宫邓德义既惊又怕,要是皇上冻坏了身子,他掉脑袋都算小事。
邓德义想再去劝说,从屋里出来的梦行云轻声叫住了他让他回屋里。邓德义知晓这个奇女子的厉害,在宫外连皇上都得听她的,于是邓德义嘱托一句千万别让皇上受冻,对双手哈气回屋去了。
“这么冷的天,他肯来?”
在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的姚修能听到质疑后,终于有了点皇帝的气魄,“我叫的他,他敢不来?”
梦行云回忆道:“我记得我们三个第一次相会也是在冬天,那天还下着大雪,他也是慢到。说是没钱坐车,在大街上寸步难行。”
那是同光五年的一个寒冬,漫天鹅毛飞雪,满地碎琼乱玉。那人踏着风雪姗姗来迟,脸上还带有书生专属的青涩歉意。他们三个,两人一妖,在这座曾属于中山王的府邸彻夜长谈。
随着这座府邸真正的管事推门而开,今晚的最后一个客人总算到来。他早已没了书生的青涩,笑呵呵解释道:“国子监的规矩就是麻烦,晚上出门还得托关系花银子,早知你今日进京,我就先在外面溜达得了。”
梦行云主动上前迎接此人,还说道:“赵丹青,你不乐意见我就直说,别找借口。”
故友相见岂会不乐意,他们之间的调侃对方都习以为常了。慢了一步的姚修能听到这话,暖意涌上心头。世人常说帝王最孤独,姚修能倒是不以为然,只要有这二位在,自己就算不得孤家寡人。
简短寒暄过后,他们去了这座昔日王府中的膳厅。自从梦行云搬入后,那里就被她改成了一间大药房,当年梦行云带着皇子离京,这里的各种药品也被她统统带走了,于是药房又被姚修能改回了原来的膳厅。
梦行云看了这膳厅老旧规格,禁不住说:“看来你还是对那个二弟念念不忘。”
姚修能的二弟,就是昔日的反王中山王姚修远。先帝在世时,还是太子的姚修能与这位二弟的关系极为密切,姚修远也被朝臣和其他皇子认为最为忠心的太子党。当时的他还放言要与二弟一同领兵北上,直捣北境王庭,共同完成千秋大业。可是这一切,都在同光五年的那场起兵作乱中灰飞烟灭。
至于中山王的作乱原因,是受了天仙的暗中挑拨。何时开始?无人知晓。
姚修能摆了摆手,“往事都翻篇了,你要是看的不顺眼,随便你改造。”
梦行云点头不语,先一步入座。赵丹青就算与当今皇上的关系再好,也不敢触及这一片逆鳞,从进厅到入座都没说过一句话。
只见仆人们端出五个精致食盒,次第掀开,先是一道鹿筋炖鹌鹑,盛在青花海水纹盖碗里。那鹿筋切得寸金大小,裹着琥珀色酱汁,鹌鹑肉早煨得酥烂,衬着冬笋片,口蘑丁,热气里浮着淡淡酒香。
后一道是十二枚水晶虾饺,薄如蝉翼的皮儿里裹着翡翠色的荠菜虾茸,底下垫着新腌的嫩姜芽,胭脂鹅脯切作芙蓉花瓣模样,层层叠叠摆在玛瑙冻石盘上,倒像开了一树红梅。
下一个雕漆食盒,里头是热腾腾的火腿炖肘子,赤酱浓油里浮着几粒桂圆,甜香混着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另一莲纹银盅里,盛着的是用陈年花雕、松仁、榛蘑辅佐煨出的小雉。最后一个,就是用鹅油和面,裹着松子、核桃、蜜饯橙丝,炸得金灿灿的鹅油松瓤卷,香甜扑鼻。
但冬日岂能少了热汤?只见几个家仆端来几个掐金珐琅罐子,酸笋鸡皮汤里面浮着嫩黄鸡皮、玉色笋片,汤面上星星点点缀着新摘的芫荽。
梦行云嗳哟一声,说道:“这些都是出自御膳房的吧?把文泰和士兰都叫过来,他们在那屋可吃不到这等美味。”
姚修能点了头,在一旁候着的邓德义就去把那二位领了过来。
原本还在偏房和元士兰一家子吃着羊肉火锅的姚文泰看见这满桌菜肴,顿时痴了,这些年他跟着元师傅走南闯北也吃过见过不少各地名菜了,但像这样光鲜亮丽的佳肴,依然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只井中蛙。
在上菜期间闭目养神的赵丹青听到惊叹声,就睁开眼来仔细打量这位唯一“外放”的皇子,要不是皇上曾和他提过此事,就算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江湖气浓重的游侠儿会是真正的六皇子。
就凭这个拥有灵根的姚文泰,能在将来的乱世争雄中有一席之地?只是一介凡人的赵丹青虽然是看不到那个时代了,但他能看出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担子将会无比沉重。
至于那位元士兰,赵丹青略有耳闻。听皇上说此人曾是凉州鸿雁帮老帮主的心腹,来到乾州后不知怎就和梦行云搭上关系,一直帮着她监视乾州徐党的动向,那些自同光十年以来的乾州密报大多数有他的贡献。
不懂是不是旁人故意为之,姚文泰眼看元师傅先一步入座,而仅剩的那个位子两侧分别是自己的大师傅和自己的父亲。他实在不敢上前,直到梦行云唤了两声,还有那个男人的祥和笑脸,他才有了些许胆量入座。
梦行云给他夹了一块鹿筋,说道:“都是好东西呢,没见过吧?我也可以给你做这些的,可惜那时你太小,没这口福。”
此时一桌的目光都在他姚文泰身上,他哪敢下筷子,只小声说:“父亲和二位师傅都还没吃过,孩儿不敢下筷。”
梦行云啧啧道:“终究是长大了,换以前的你,只要看到这样的菜哪会顾得上我们。别人夹菜的功夫,你都能吃一半了。”
为避免饭桌上谁都不愿先动筷子的沉默,原先想让儿子先吃的姚修能只好喝一口鸡汤暖身,然后再吃了一个虾饺。别人看他动了筷子,饭桌上这才活跃起来。
这里没有外人,除了皇帝,其他人都已经在互相之间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过对方,只需交换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所表达的意思。因此,大家心有灵犀,只要那对父子没开口,他们就是保持沉默。
而那对父子心里也清楚,今晚像这样父子同桌的晚膳以后很难再有了。
“元士兰,你替朕照料文泰十二年,辛苦你了。” 姚修能心中的愧疚让他无法对这个苦命的孩子开口,也不以“我”自称,而是用“朕”来保护自己,去逃避责任。
即使梦行云用凝视眼神示意元士兰不要理会,可只能算初来乍到的元士兰哪有这个胆子,连忙应道:“君父之忧草民愿意分担,不辛苦。”
姚修能见赵丹青已经陶醉在美食之中不应人,又看身边的梦行云杀气腾腾,而元士兰刚才用一句话把他的话挡了回去。仿佛都在告诉他,如果还不理会儿子,自己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姚修能在心里长叹,仍是不知如何应对,而沉默许久的姚文泰终于开了口:“父皇,我娘呢?孩儿能否与她相见?”
也许是叫了父皇的缘故,姚修能也有了回话的底气,但说出的却是再冰冷不过的真话:“她疯了,朕虽然把她关入冷宫,每天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仍与原来一样。”
姚文泰对那个问题再无下文,转而又问:“孩儿能否见一见自己的兄长?”
若把刚才的比作针扎,那现在就是把堂堂一国之君架在火上烤了。母子相见还可以用不合适来回话,可若是想见五位兄长,姚修能就找不出任何理由了。
姚文泰虽有真假,但在容貌上别无二致。更何况那个假皇子知道自己是梦行云的一枚棋子,生不出取而代之的反心,见了本尊更会言听计从。只要他俩一见面,假皇子再把那些皇宫经历告诉文泰,兄弟相见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没有问题,但是风险依然存在。要知道,圣京可是有天界的使臣,当今的国师坐镇。一个京城,两个完全一样的皇子,要是露面的次数多了,天庭绝对会发现。
可是这能作为拒绝的理由吗?他是父亲,是孩儿口中的父皇,一国之君,一家之主,却要向外人低头?而且还是向那个虽不曾为敌,却比外敌还要阴毒百倍的天庭低头?
“行云,这事朕准了,你想个法子,好让他们兄弟相见。”
梦行云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点头称是,姚文泰也道了句谢父皇恩准。双方能够互给台阶下,父子俩总算如释重负。姚文泰为了不让父亲难堪,其他本想说的话也就随同菜肴一起咽了回去。姚修能更是知足,儿子没有大发脾气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必再旁敲侧击以后的事。直至肴核既尽,父子二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夜已深,他也该回宫了。
姚修能披上一件狐裘,缓缓走向停在门前的车马。此时的夜幕落下阵阵小雪,京城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到来了。
他回望大门,站在正中的姚文泰,分别在左右两侧的梦行云元士兰,靠在门柱旁的赵丹青,他们都在,却仅是目送。
当他看到自己亲生儿子的眼神就像在目送一个陌生人时,体冷,心更寒。当然,他不会埋怨儿子,今天尴尬的局面,都是他当年自己选择的苦果。
梦行云侧瞄了一眼姚文泰,这小子心里有话却不敢说,那位更是拉不下脸不肯说。她冷脸道:“没出息。” 还没等那位上马车,她提高了音量,又说:“你们两个都没出息!” 说罢,她就打道回府去了。
听到骂声的姚修能并没动气。他脱去了御寒的狐裘,不听邓德义和车夫的苦劝,任由天降的风雪吹打,朝着皇宫方向走去。
这一夜,帝独自步行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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