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离开皇宫？”
楚亦姝闻声一下抓住元祁的手臂，不愿他走。
但，元祁却格外平静地摇了摇头，对楚亦姝说：“楚母妃，元祁如今既已知晓自己并非父皇的孩子，并非皇室血脉，就不便再留在宫中。”
混淆皇室血脉一事，兹事体大，一旦被人知晓，那便是抄家灭门之重罪。
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连累到其他人。
“可是——”
多年的相处，楚亦姝自是舍不得元祁的，而且，妙仪最是喜欢元祁这位兄长，他若是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到别的地方，妙仪该多难过……
“……”
想到妙仪，元祁一直平静如水的眼瞳里终是激起了难以平静的层层波澜，他的心里也似有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翻涌。
但，几息的沉默之后，元祁还是捏紧了双拳，下了决心：“以前我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如今，我既知晓亲生父母是谁，又怎能继续留在宫中，与他们千里相隔？楚母妃，望你能体谅元祁的思母之心，送元祁离开吧……”
“元祁……你……”
楚亦姝私心是不愿他走的，可，元祁的话的的确确打动了她的心。
是啊，与母亲重聚，与家人再相逢，是再赤诚不过的心愿。
她垂了眼眸，犹豫再三，说：“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容楚母妃好好想一想，回头，我会去养性殿找你的。”
“多谢楚母妃成全。”
元祁撑着身体，朝着自己的楚母妃深深拜了拜。
虽然，楚母妃没有立刻答应他，但他知道楚母妃会成全他的……
“哥哥！你和母妃都说了些什么呀？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元祁刚从内殿出来，一直在殿外等候的妙仪立刻来到元祁身旁。
元祁眸光转动，将妙仪眼底毫不遮掩的焦急关切看得清楚，他脸上扬起几分笑意，故作语气轻松地对妙仪说：“是秘密哦。”
“啊？什么嘛！哥哥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和妙仪说的么？”妙仪瘪瘪嘴，有了小情绪。
元祁眼底笑意更浓，他摇摇头，再说：“不能的。上次在上书房，太傅正讲着孔圣之言，妙仪却忽然惊呼离开，跑回了长乐宫。那时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妙仪不也只说是秘密，直到现在，也不曾告诉我么？”
听到元祁提到那件事，妙仪嫩嫩白白的一张脸“唰”的一下，红了一片。
她不断搅动手指，磕磕巴巴，“那……那……”
那天，她是感觉到自己来了葵水，弄脏了衣裙。
这样特属于女儿家的私隐事，她怎么好意思同元祁哥哥说嘛！
“没事，没事。”
见她着急得很，元祁忙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为她理了理耳边的发丝，语气温和极了，“妙仪无需紧张，我并非一定要知晓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只是想说，正如妙仪有些不好说出口的话，今日哥哥和楚母妃所言之事，也不能说与妙仪知晓。不过……”
元祁话音顿了顿，语气格外郑重起来，说：“不管怎么样，妙仪永远都是哥哥心里最重要的妹妹。”
“哥哥……”
妙仪觉得元祁今天怎么怪怪的。
不过，她想到元祁肯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也不再多问了。
阳光下，妙仪一双水晶宝石般的眼睛，亮得出奇，她冲元祁重重点了头：“哥哥也是妙仪心里最要紧的人。”
“！”
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一下击在元祁心底深处。
他不知道，往后多少个日日夜夜，这道声音总会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浮现……
妙仪朝元祁摆摆手，“哥哥，你出来这么久了，腿该疼了，还是先回皇爷爷那里吧，妙仪等你下次再来找我。你应该很快就会再来长乐宫了，对吧？”
“嗯，我会的。”
元祁点了头。
心里却暗暗说了句“抱歉”。
——
梁家的事情在前朝后宫产生的影响总算告一段落。
启元帝命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行了封后大典，终于将后宫里最有分量的后印同册宝交到了楚亦姝手上。
封后大典，声势浩大，百官齐贺，天下共祝。
楚归洵、顾春儿、楚静宜站在百官之中，高高仰着头，看着他们的姐姐身着凤袍，头戴凤冠，在璀璨阳光之中，迎着文武百官的跪拜恭祝，一步一步登上长长的汉白玉石梯，走到了启元帝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双手紧握。
随着典仪浑厚悠长的声音落下，封后大典顺利完成。
百官齐声祝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新后封立后，启元帝愈发专注于前朝事务。
楚亦姝则用心管理好后宫琐事，不叫启元帝烦心、忧心。
这一天，启元帝来坤宁宫想看楚亦姝和几个孩子，却不想楚亦姝格外高兴地对他说：“皇上！皇上！大喜啊！西河军的乔大夫说有法子治好大皇子的腿了！”
“是么？”
“当然！皇上也知道，臣妾一向疼爱大皇子。如今有了好消息，臣妾自然高兴！不过……”
“怎么了？”
楚亦姝伸手挽上启元帝的手臂，面容稍稍犯了难色，说：“乔大夫说，大皇子的腿骨断裂要重新接上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大皇子的腿恢复如初，行动自如。”
若只是想接骨，太医还有京城的大夫都是有办法的。
难的是如何让元祁的腿恢复到寻常人一样，能够进行骑马射箭、习武强身。
“不过，西河军的乔大夫说，西北天山附近有一种神奇的药膏，叫做天香断续膏，能够医治一切无法恢复的断骨。只是，这种药膏里所需要的一味药草，只有西北天山才有。而且，此味药草入药之后，必须当日敷药，方可发挥功效。别说从天山送入宫中了，便是只过一夜，也会药效全无。所以……”
楚亦姝福身往地上深深一拜，向启元帝行了大礼：“皇上，臣妾恳请您让臣妾的弟弟和乔大夫带大皇子去西北天山，医治右腿。”
“这……”
启元帝完全没想到竟要将元祁送去西北天山这么远的地方进行医治，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答应，“姝儿，这件事，你容朕想一想，你先起来。”
楚亦姝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同时，她让秀姑、青玉把太医院的院判大人请了过来，让他告诉启元帝天香断续膏究竟能不能治好元祁的腿。
院判往地上一跪，朝启元帝叩头回话，“皇上，微臣曾在医书上读到过天山的天香断续膏，功效霸道、药性神奇。若真能以其为药，说不定真的能治好大皇子的腿。”
“皇上！！”楚亦姝仰起头，凝着双眸，愈发郑重地恳请启元帝，“大皇子是你我都疼爱的孩子，皇上，臣妾是真的希望大皇子能恢复如初，臣妾求您，让他去吧！皇上也不愿看着大皇子治不好右腿，一直神情郁郁的，对吧？”
“……”
虽然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但，楚亦姝和太医院院判都说天香断续膏有用，启元帝再想到元祁这段时日里的确情绪十分低落……
“好吧，便将元祁送往天山医治吧。”
“臣妾替元祁多谢皇上恩典！！”
有了启元帝的允许，楚亦姝立刻着手安排送元祁离宫。
很快，到了元祁出发的日子。
楚亦姝分外认真地向楚归洵、顾春儿交代，让他们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元祁，不能让他在路上有任何损伤。
楚归洵向楚亦姝抱拳：“姐姐放心，弟弟便是豁出性命，也会护住大皇子的。”
顾春儿也说：“楚姐姐别担心，有我在，会照顾好大皇子的。”
“嗯。有你们这句话，我便安心了。青玉。秀姑。”
楚亦姝唤了一声，青玉和秀姑便带着人，捧了好些东西过来。
楚亦姝指着那些珍宝，对顾春儿和楚归洵说：“这次也没能为你们办了婚事，再让你们回去。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你们夫妻情深，和和美美。不过，归洵，我还是那句话，往后若是让我知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春儿的，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姐姐，我怎么敢啊……”
楚归洵十分惧内地看了顾春儿一眼，挠挠后脑勺，将东西收下。
这边。
元祁就要走了，妙仪愈发紧紧牵着他的手，心里是说不出的不舍。
“哥哥……”
“妙仪别难过，我去了天山，治好右腿，很快就会回来了。”
“那……很快是多久啊？”
“半年，一年吧。”
元祁眸光温和着，拿出了一个翠玉镂雕双面双鱼香囊，亲自系在妙仪的腰带上。
他说：“我知道，我走了之后，你肯定会不习惯。这个翠玉香囊是我母亲的东西，如今，我将它送给你，让它替我陪着你。”
那翠玉香囊做工精致，雕刻精美，晶莹剔透，一下便吸引了妙仪的目光。
她低头轻轻拨弄翠玉香囊，格外认真地纠正元祁的话：“是让它这段时间代替哥哥你陪着我。等你治好了腿回来，哥哥你可得陪妙仪好好玩一场！”
元祁眼瞳凝了凝，眼底似有什么压抑着的情绪，只是唇角还继续往上勾起，他说：“嗯，会的，等我回来，定来坤宁宫多陪妙仪玩。”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楚亦姝站在旁边，瞧着两个孩子，眉宇间的神情虽有几分不忍，但出发的时间一到，她还是送元祁上了马车，“照顾好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元祁朝她作揖拜礼：“楚母妃，你的话元祁都记在心里了。多谢，多谢。”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皇宫，一路朝着西北戎城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元祁的家书寄回宫中，说着他在宫外的所见所闻，同时，他还沿路给妙仪买了许多外头的新奇玩意儿。
到了西北戎城后，乌钊将军便亲自陪同元祁和乔大夫去了天山。
天山的天香断续膏真的很有效。
随着一封又一封书信的寄回，乌钊将军在公文里禀告启元帝，大皇子的右腿已经好了许多，差不多能够正常行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启元帝很是高兴。
又过了半个多月，乌钊将军还在公文里说，大皇子如今已经能尝试骑马了，乔大夫说只要再这样调养几个月，大皇子就能顺利回宫了。
“好！好啊！真真是好消息！！”
元祁是启元帝一众孩子里最出色的一个，他若能治好腿回宫，是大周的幸事！
但——
三个月后，启元帝等来的却是元祁战死的消息。
“……大皇子在天山骑射的时候，发现北狄军试图翻越天山，由小道对戎城发起进攻。大皇子率小队与北狄军周旋无果后，为免北狄军得逞，于雪山间高呼，引发雪崩，同北狄三位大将、两千精兵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末将无能，未能从雪堆之中找到大皇子的尸首。”
“什么？！”
突如其来的消息，赫然让启元帝无法接受，他拿着书信，身形猛然一晃，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坤宁宫里，得知元祁身亡之事，楚亦姝神情悲恸，而妙仪则立刻昏死过去。
虽然没有人愿意相信元祁当真已经死了，可，“事实摆在眼前”，妙仪醒来后在坤宁宫闹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消息。
大皇子之丧仪，举国哀恸。
启元帝觉得是乌钊将军没能照顾好元祁，才使元祁遇上危险，直接下旨将乌钊连同西河军一众将领皆连降两级。
后来，还是西河军御敌有功，再立战功，启元帝才重新将他们褒奖、提拔。
经此一事，妙仪的性格忽然就变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天真烂漫，而是变得沉稳少言。
同时，妙仪不仅在读书这件事上分外用功，去完上书房回来，她还让启元帝给她请了骑射师傅。
楚亦姝见她练得双腿淤青，手心生茧，很是心疼，劝她不必这样辛苦。
妙仪却握紧了腰间系着的翠玉香囊，说：“母后，这些都是妙仪发自真心想做的。你就让我去做吧。”
如今，她所学所知，并非只是为了她自己。
她所见，便是他所见；她所经历的，便是他所经历的。
往后几年，三公主妙仪一跃成为启元帝子女之中，最有见识、最有能力也最有魄力的一个。
其智，令人惊叹。
其勇，叫人折服。
京城里的百姓都想起了当年皇后娘娘生妙仪公主之时，曾天现紫红霞光。
“是了，是了！妙仪公主一直都是我们大周的紫微星，是大周之幸，是大周祥瑞啊！！”
“咱们这位妙仪公主，那可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公主，不是寻常皇子、公主能比的！”
“没错！说得没错！！”
差不多同一时间，西河军里有一位名曰乌九的年轻将军，声名响彻大周。
这个乌九原是乌钊将军在战壕里捡回一个孤儿，认为义子，取名乌九。
他凭着精妙之兵法、高妙之战术，屡立奇功，晋升之快，前所未有。
西河军里良将频出，启元帝则将楚归洵和顾春儿调往东南沿海驻守领兵，抵御诸多侵扰之寇贼。
经过启元帝多年的励精图治，整个大周可谓海晏河清、国富民强。
后宫里，启元帝立了新后之后，再也没有另选新人入宫，还遣散后宫，只有皇后一人陪伴。
十年的日夜操劳、专心朝政，叫启元帝熬坏了身体。
启元十三年，皇后楚氏内有启元帝的支持，外有西河军乌钊，东南军楚归洵、顾春儿，御林军统领裴明宗，翰林院大学士楚静宜的帮扶，力排众议，立三公主妙仪为皇太公主。
启元十四年，启元帝身体不适，宣布退位。
皇太公主登基为大周第一位女帝。
女帝登基前未曾成婚，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迎娶西河军的乌九将军为皇夫。
文武百官都不解，新帝怎的选了个将军为皇夫。
女帝并不解释，只是坚持圣意。
长长的送嫁队伍，从西北一路来到京城。
大婚当晚，妙仪来到坤宁宫，瞧着那个十数年未曾见过的故人，握着那枚翠玉香囊的手不由颤抖。
着一身大红婚服的乌九也看向了她。
妙仪今日穿着龙凤嫁衣，她的脸上早已没了儿时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比漫天星辰还要耀眼夺目的仪态万方、艳丽无双。
不过……
竟同他日夜思念中的模样是那样的相似……
合卺交杯，四目相对。
吾心仪汝已久，山水千里再重逢。
得斯人一生伴，风霜雨雪携手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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