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平定范建之乱,转眼已过了一日。
桃源寨中虽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但厢兵把守各处要道,倒也秩序井然。
寨民们初时惊慌,见并无烧杀抢掠之事,渐渐也就安下心来。
这日晌午,日头正烈,七月的山间闷热难当。
杨炯站在竹楼前,望着寨中往来巡哨的兵士,心中思忖:桃源寨终究是个隐患,花解语与苏凝二人,一个怀着父辈旧怨,一个念着血海深仇,若不将此事彻底了结,日后必生祸端。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既已想定,便不再犹豫。当即整了整衣衫,大步往后寨走去。
花解语所居之处,原是她母亲解棠当年的绣楼。楼前种着几株海棠,此时虽非花期,但枝叶蓊郁,在烈日下投出一片清凉阴影。
杨炯来到门前,但见竹扉虚掩,隐约能听见屋内有人低语。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在门上轻叩三声,朗声道:“花姐!”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见花解语的声音传出,听不出喜怒:“进来吧。”
杨炯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
只见屋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极为整洁。窗边摆着一张竹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皆出自女子手笔,笔致秀逸,颇有风骨。
花解语正坐在床沿,穿着一袭藕荷色罗裙,外罩薄纱褙子。她今日将长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白玉簪子,面上虽不施脂粉,却比前两日红润了许多,想是尤宝宝的药起了效用。
只是她见杨炯进来,眼神闪烁,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耳根微微泛红,那夜中了“春风一度散”的狼狈模样,只怕此生难忘。
窗边另有一人,双手环胸倚着窗棂,正是苏凝。她今日换了身黛青色锦袍,腰束革带,脚蹬鹿皮靴,打扮得干净利落。一头青丝用布带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见杨炯看来,杏眼一瞪,想起昨夜被他推入水中、反被他笑话“臭宝儿”的往事,心中又羞又恼,俏脸霎时飞起两朵红云。
杨炯强忍住笑,故意皱了皱鼻子,佯装嗅到什么异味,道:“哟!臭宝儿也在?”
“你!你才是臭蛋!”苏凝跺脚嗔骂,一双杏眸瞪得溜圆,那模样活像只炸了毛的猫儿。
杨炯哈哈一笑,径自走到竹案旁,在花解语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笑道:“这你可怨不得我。那粪坑陷阱是花姐布置的,你该找她发脾气才对!是不是呀……花姐?”
说罢,挑眉看向花解语,眼中带着几分戏谑。
花解语被他这般盯着,心中恼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你没证据,我可不认。”
她说话时眼波流转,自有一股成熟女子从容不迫的风韵,只是藏在裙摆下的双足不自觉蜷了蜷,泄露了心底那丝尴尬。
杨炯一怔,没料到她会这般“无赖”,当即轻哼一声,道:“不怕告诉你,我也略通丹青。昨夜那情景,我若画下来传遍天下,不知花姐还嘴硬不?”
花解语闻言莞尔,抬眼直视杨炯,眼中却无半分笑意:“那你尽管试试。反正我一家老小,早被你杨家害得差不多了,再多一桩笑话,也算不得什么。”
“你……!”杨炯一时语塞,看着她眼中那抹凄然,心中竟生出几分不忍。
他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正色道:“跟我去金陵。我爹眼下正在那儿,你有什么话,亲自去问他。”
花解语瞳孔骤然一缩,随即惨然一笑:“去问什么?问他当年为何抛弃我娘?问他为何不来找她?这些事,还需要问么?世家大族抛妻弃子、忘恩负义的故事,这世上还少么?”
“你少在这儿自己胡猜乱想!”杨炯一掌拍在竹案上,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我了解我爹,他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是么?”花解语反问,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杨炯只当没看见,沉声道:“我爹当年参与开国之战,根本不在华阴。你娘寻上门时,他恐怕毫不知情。后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我猜他也试着找过你娘,可你娘毕竟嫁了人。我爹是个体面人,不来打扰,才是对你娘的尊重。”
花解语听罢,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悲凉与嘲弄:“这话你自己信么?杨文和开国便是梁国公,位极人臣,想查清一桩旧事,很难么?体面?好一个体面!”
“我懒得跟你掰扯!”杨炯也有些恼了,声音拔高几分,“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百废待兴、事多如麻,更不懂什么叫爱人之间的体面!”
“哦?”花解语挑眉,眸中嘲弄之色更浓,“那你倒说说,什么叫体面?”
杨炯被她这般逼问,心头火起,切齿哼道:“体面就是,我此刻不会将你昨日中了春药,如何缠人、如何娇啼、如何……”
“你住嘴!”花解语慌忙打断,俏脸霎时涨得通红,藏在裙下的双足不自觉紧紧蜷起,脚趾都扣进了鞋底。
那夜种种不堪情状,若真被他说出口,她这辈子都无颜见人了。
站在窗边的苏凝听到这番对话,一双杏眼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她虽未经男女之事,可杨炯与花解语这般唇枪舌剑、眼波交锋,那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她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涩,像是有人在她心口轻轻掐了一把,不重,却叫人难受。
当即,苏凝下意识开口,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忐忑:“昨夜……昨夜你们……”
“昨夜没什么!”花解语斩钉截铁,语气急促。
苏凝全然不信,转头看向杨炯,眼中满是审视:“真的?”
杨炯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无视花解语频频递来的眼色,故意拖长了音调道:“确实没什么,很纯……”
他故意顿了顿,瞥见花解语松了口气,这才慢悠悠补上后半句,“很暧昧。”
花解语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被他戏耍,登时羞愤交加,霍然起身就要去取挂在墙上的长剑,口中骂道:“你胡说八道!我今日非戳死你这小混蛋不可!”
“你看你看!恼羞成怒了不是?”杨炯慌忙跳起,一个闪身躲到苏凝身后,将她往花解语剑前一推,嘴里还不饶人,“昨夜还口口声声说对不起苏凝,今早便翻脸不认人,花姐,你这变脸的速度可比翻书还快!”
苏凝被杨炯推到前面,眼见花解语持剑逼来,虽知她不会真伤自己,心中却乱成一团。
她想起前几日花解语逼自己与杨炯成亲,如今又似乎与杨炯有了肌肤之亲,种种念头在脑中纠缠,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又轻又颤:“花姐,你若是真……真喜欢这臭蛋,尽可直说。何必……何必这般瞒我?”
她这话本是心直口快,说完自己却先愣住了。为何心中这般不是滋味?像是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人悄悄拿走了似的。
花解语听她这般说,更是百口莫辩,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握剑的手微微发抖,气道:“凝儿,你莫听他胡说!我与他清清白白,昨夜……昨夜只是他帮我解毒罢了!”
“解毒?春药怎么解?”苏凝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失言,慌忙捂住嘴,耳根子都红透了。
杨炯在她身后探出脑袋,添油加醋道:“呃……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花姐那会儿可是八爪鱼似的缠着我,口中还唤着‘别走’……”
“杨炯!!!”花解语羞愤欲绝,长剑一抖,剑尖直指杨炯,可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她心中气苦,那“春风一度散”药性虽解,身子却还虚着,此刻急怒攻心,眼前竟有些发黑。
苏凝见她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转头瞪向杨炯:“你少说两句吧!花姐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杨炯见她这般维护花解语,哼道:“哎!臭宝儿,昨晚可是我救的你!你别分不清里外!”
“你还说!昨晚可也是你将我推进的小溪!”苏凝啐了一口,扶着花解语坐下,又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花解语接过茶盏,手还在微微颤抖。她闭目定了定神,知道杨炯是在故意挑弄是非,当即切齿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杨炯见她终于肯谈正事,也收了嬉笑之色,整了整衣襟,沉声道:“很简单。第一,你跟我去金陵见我爹,当年的事,你们当面说清楚。第二,桃源寨地处要冲,从此由滁州厢军驻防,寨中百姓若愿迁居,我可安排他们去金陵,谋个正经生计。”
“你做梦!”花解语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浑身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桃源寨是我花家三代基业,寨民都是我的亲人,你想夺便夺?”
杨炯冷笑一声,再不与她嬉闹:“这由不得你。你以为,凭寨中这些老弱妇孺,挡得住三千厢兵?”
“你……你威胁我?”花解语一字一顿,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随你怎么想。”杨炯负手而立,目光如电,“我若没遇见你,也就罢了。既然遇见,当年的事算我杨家对不住你,总要有个了断。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转冷,“花山地处江淮要冲,我绝不容许此地再有反叛势力。我说的是——绝不容许!”
“我若不答应呢?”花解语一步踏前,浑身气势陡涨,虽无气力,但那并掌如刀的姿势,竟真有几分江湖高手的风范。
杨炯嗤笑一声,抬手推开窗子,指着寨中往来巡哨的兵士:“你没听过我的旧事?屠城灭国,对我来说家常便饭。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你……你混蛋!”花解语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
“反正我父子在你心中,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杨炯轻哼一声,转身便往门外走,“一个时辰后出发!”
“我……我不跟你走!”苏凝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杨炯脚步一顿,缓缓转身,没好气道:“你个笨蛋还想造反?”
“你才笨蛋!”苏凝跺脚嗔骂,俏脸涨得通红,“反正我不跟你走!”
“那你去哪儿?”杨炯反问。
“不用你管!”
杨炯一时沉默,定定看了她半晌。
日光从窗外斜斜照入,映在她倔强的脸上,那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明明气得要命,偏生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杨炯心中忽然一软,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苏凝挣扎,却挣不脱。
杨炯将她拉到身旁,低头看着她,沉声道:“你当初说,你爹因反对新政被害。害你爹的人,是谁?”
苏凝一愣,随即咬牙道:“泸州知府宋志贵!”
“宋志贵?”杨炯眉头一皱,“那厮早在去年前就因强行摊派青苗贷,被三司条例司革职查办,发配戍边了。你不知道?”
苏凝又是一愣,眼中闪过茫然之色:“我……我自从来桃源寨,花姐就让我训练寨民武艺,不让我轻易外出。这次截你……是头一回下山。”
“呵!”杨炯无语望天,“那我运气可真好!”
苏凝听他话中带刺,又羞又恼,别过脸去不看他。
杨炯见她这般,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色道:“既然害你爹的元凶已然伏法,你还要造反?”
“我……我……”苏凝一时语塞。
若换作旁人问她,她定会毫不犹豫答“是”。可此刻杨炯站在面前,那双深邃的眸子盯着她,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中有个声音在问:造反为了什么?报仇?可仇人已经伏法。那还为了什么?她忽然有些迷茫。
杨炯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了然。
他摆了摆手,替苏凝做了决定:“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带你去看看这天下,看看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到时候,你自有答案。”
说罢,再不看她,转身大步出门。
“你……我……我不跟你走!”苏凝追到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大喊,“我自己会回泸州看!”
“你会看个屁!”杨炯头也不回,声音远远传来,“走路都能掉粪坑的笨蛋!”
“你……你才笨蛋!你臭蛋!混蛋!”苏凝跳脚大骂,声音都带了哭腔。
杨炯却已走远了,只听他在院中朗声下令:“毛罡!”
“末将在!”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应道。
“带一百人,将这座竹楼围起来。一个时辰后,连人带行李,全部送往金陵!”
“末将领命!”
霎时间,脚步声纷沓而来,百名厢兵将竹楼围得水泄不通。
苏凝呆立门前,看着门外森然列队的兵士,又回头看看屋内的花解语,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解语轻叹一声,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罢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收拾东西罢。”
苏凝咬着唇,忽然一脚踹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压低声音,凑到花解语耳边:“花姐,你去求求他吧!我真不想去金陵!”
“我跟他有仇,怎么求?”花解语苦笑。
“你们昨夜不是……”苏凝话说一半,见花解语眼神一凛,慌忙改口,“我是说,你们……你们总归有些交情。”
“交情?”花解语自嘲一笑,“仇人还差不多。昨夜很清白,很纯洁。”
“是是是。”苏凝小声嘀咕,“很纯……很暧昧。”
“你!”花解语抬手欲打,苏凝早已笑着跳开。
两人闹了片刻,苏凝忽然想起什么,凑过来小声问:“花姐,你为什么不去金陵?怕他夫人给你下毒?”
“我怕什么?”花解语挑眉,“该怕的是杨炯才对。你可是他未婚妻,要怕也是你怕。”
“我才不是他未婚妻!”苏凝急道。
“对,确实不是。”花解语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是臭宝儿才对。”
“啊!花姐~~!”苏凝羞得满面通红,扑上来要捂她的嘴。
花解语笑着躲开,转身去收拾行李。
苏凝见她收拾东西,也闷闷不乐地打开自己的包袱。她拿起那件红衣,忽然想起那夜跌落粪坑的狼狈,又想起杨炯将她拉上来时,眼中那抹藏不住的笑意。心中那股气恼不知何时散了,反倒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花姐。”苏凝忽然开口。
“嗯?”
“你说……金陵是什么样的?”
花解语手中动作一顿,抬眼望向窗外远山,幽幽道:“谁知道呢。或许金碧辉煌,或许……也不过如此。”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收拾行装。
一个时辰后,杨炯亲自来催。见二人已收拾妥当,也不多言,只令兵士将行李搬上马车。
花解语与苏凝上了另一辆车,车帘放下时,苏凝忍不住掀开一角,望向寨中熟悉的景致。
寨民们聚在路边,默默相送。有人抹泪,有人挥手。
花解语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眼圈微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寨门,沿着山道蜿蜒而下。
杨炯骑马行在车队最前,背影挺拔如松。
苏凝望着那背影,忽然想起那夜两人绑在一起的旖旎情形,心中竟有些恍惚。
“看什么?”花解语在她耳边轻声问。
“没……没什么。”苏凝慌忙放下车帘,端正坐好,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花解语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这丫头,怕是连自己动了心都不知晓。
一念至此,她忽然想起自己母亲,当年是否也曾这般,对那个负心人又恨又念,剪不断理还乱?
车队渐行渐远,桃源寨隐没在青山翠谷之中。
马车颠簸,苏凝靠在车壁上,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听见杨炯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臭宝儿……”
她嘴角不自觉弯了弯,梦中犹自嗔了一声:“臭蛋。”
花解语见此,轻叹一声,呢喃自语:“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言已,声绝。清泪数行,垂而弗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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