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如同液态火焰般的酒液,如同烧红的烙铁,从喉间一路灼烧而下,划过食道,狠狠砸入胃囊!
所过之处,一片灼热的麻木与剧烈的刺激!
强烈的辛辣与酒气冲上鼻腔,直冲天灵,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浑身每一寸皮肤都仿佛要燃烧起来,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生理性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从紧闭的眼角滚落,混入口中的酒液,分不清是酒是泪。
但她硬是梗着脖子,凭着胸腔中那口不屈不挠的狠气,凭着脑海中那些支撑她走到今日的执念画面,一滴不剩,将那大半碗足以放倒数条壮汉的陈年烈酒,喝得干干净净!
“砰——!”
一声沉闷的钝响。
空了的粗陶大碗,被她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重重地顿在面前的木桌上,碗底与木板碰撞,发出沉闷的抗议。
碗沿,还沾着她唇角溢出的一滴琥珀色酒液,晶莹欲滴。
“咳!咳咳咳——!”
紧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呛咳。
苏若雪弯下腰,双手撑住桌沿,咳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单薄的肩背剧烈起伏,脸颊、脖颈、乃至露出的锁骨肌肤,都已红得如同熟透的虾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惊人的热度与艳色。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倒下,没有瘫软。
咳喘稍歇,她抬起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与酒渍,然后再次伸出手,近乎凶狠地撕下更多的红烧熊掌肉,也不顾烫,也不顾形象,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吞咽,仿佛要用食物那厚实浓郁的滋味,强行压下喉间与胃里那翻江倒海般的灼烧与不适。
“好!好!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胡舟方才的愕然早已被狂喜与激赏取代。
他猛地又是一拍桌子,力道之大,震得碗碟齐跳,汤汁微漾,大声喝彩,声如洪钟,在这寂静的山林夜色中远远传开。
他眼中光芒大放,那是毫不掩饰的、近乎惊艳的赞赏,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咳嗽稍止、便继续与食物“搏斗”、狼狈却又透着一股惊人生命力的少女,朗声道:“这才对嘛!这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样子!该有的气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管他娘的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是妖魔还是仙神,心中自有豪情在,手中自有拳与酒!人生苦短,不过百年匆匆,白驹过隙,若不能活得这般痛痛快快、淋漓酣畅,想笑便笑,想骂便骂,该吃时吃,该喝时喝,该搏命时便豁出一切,岂不枉来这轰轰烈烈的人世间走上一遭!”
苏若雪被那烈酒冲得头晕目眩,天地仿佛都在微微旋转,但神智奇异般地尚未彻底沉沦,反而有种挣脱了某种无形束缚的、晕乎乎的清明与亢奋。
她心中模糊地想:我要变强,要早日练成厉害拳法,完成那劳什子宗门任务,然后……回渝国去,去找爹爹,去弄清楚娘亲和姐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去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
这一路上的所有艰难险阻,所有非人痛楚,所有冷眼嘲讽,包括眼前这碗烧心的烈酒,都算不得什么!
只要……只要能让我变得更强!
这一刻,她身上那股长久以来属于山村少女的怯懦羞涩、属于闺阁教养的拘谨束缚,似乎被这碗霸道烈酒与胸中翻腾的豪情,冲刷淡去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露锋芒、尚未完全成形、却已不容忽视的锐气、担当,与一种属于江湖儿女的、粗糙而蓬勃的生命力。
胡舟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一个劲地拍桌叫好,还不忘趁着酒兴,摇头晃脑地调侃一句,声音因兴奋而有些走调:“苏女侠今日风采,着实令人心折!假以时日,必是名动一方、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人物!老夫……与有荣焉,哈哈,与有荣焉!”
苏若雪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给他一个因酒意而显得迷蒙、却又带着十足恼意的大大白眼,想要反唇相讥,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最终只是含糊地“哼”了一声,却忍不住,也跟着那晕乎乎的醉意,有些憨然、有些傻气地“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笑容绽放在她因酒意而艳若桃李的脸上,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灵秀,却多了几分难得的、毫无防备的娇憨与真实。
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也前所未有的漫长。
胡舟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般与人同桌,毫无顾忌地开怀畅饮,大快朵颐了。
烈酒入喉,佳肴佐味,他喝得兴起,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不再是平日的刻薄调侃,而是讲起了许多陈年旧事。
吹嘘自己年轻时游历四方,见识过的奇人异事、瑰丽风景。
提及曾与某些“了不得的人物”把酒言欢、或是拳脚相向的“丰功伟绩”。
感叹世道变迁,人心不古……
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月夜中回荡,带着酒意,也浸透着岁月的沧桑。
苏若雪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小口吃着菜,努力抵抗着一波波上涌的醉意。
但偶尔,当她抬起迷蒙的眼,望向对面那喝得满面红光、眼神却愈发清亮深邃的老者时,却能从他那看似畅快淋漓的醉意朦胧之下,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眸最深处,捕捉到一丝复杂难言、沉重如山的情绪。
那里面,有对峥嵘往昔的深切追忆,有对似水年华的无声惋惜,甚至……还潜藏着一缕深埋心底、几乎不可察觉的、沉郁的懊悔与憾恨。
只是那情绪闪动太快,如同夜空中倏忽即逝的流星,瞬间便被更浓的酒意与喧嚣的话语掩盖,让人疑是错觉。
不知不觉间,如银的月光已悄然攀上高高的老槐树梢,又悄悄流泻而下,将清冷皎洁的辉光,慷慨地洒满这方简陋却温暖的小院。
月光如水,温柔地浸润着杯盘狼藉的木桌,将一老一少对坐饮酒、身影因醉意而微微摇晃的剪影,清晰地投映在黄土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山风不知何时变得轻柔,拂过林梢,带来远处瀑布隐隐的水汽轰鸣,与夜露渐生的微凉湿润。
这一夜的落霞坡顶,浓郁的酒香、诱人的肉香、酣畅的笑语、低沉的讲述、以及那弥漫在月光与山风之中、淡淡的、无法言说的离愁与期许,交织缠绕,最终定格为苏若雪踏上这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武道长途之中,一幅色彩浓烈、滋味复杂、令她此后经年、每每回想,仍觉醺然与怅惘交织的、难以忘怀的画卷。
苏若雪与胡舟相对而坐,就着窗外泼洒进来的清冷月华与远处瀑布永恒的低沉轰鸣,师徒二人甩开腮帮,敞开肚皮,吃得是酣畅淋漓,喝得是恣意畅快。
满桌以那头四阶妖兽“滚山熊”浑身精华为主材,辅以苏若雪精心烹制的各色佳肴,在这位看似身形纤秀的少女风卷残云、毫不客气的攻势下,竟被扫荡得干干净净,点滴不剩。
那盆以滚山熊鲜血精心凝结、配以翠嫩小青菜、浇上红亮辣油、撒了翠绿葱花的“青菜熊血旺汤”,连硕大的粗陶海盆都见了底,只剩些许红艳的油辣子寂寞地漂浮在残余的、已然微凉的汤面之上,映着跳动的灶火,闪着诱人又空虚的光。
胡舟歪靠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里,嘴里咬着那根已被他吮吸得油光发亮、烟嘴处包浆深厚的旧旱烟杆,眯缝着一双总是半睡不醒的浑浊老眼,目光慢悠悠地扫过桌面上杯盘狼藉、空空如也的“战场”,又抬起眼皮,瞅了瞅对面那位正捧着小半碗琥珀色残酒、小口小口抿着、一张清丽小脸被酒意与灶火蒸腾得绯红如三月桃花、艳若云霞的少女徒儿,终是没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从鼻孔里喷出两股带着浓烈烟味的叹息。
那花白杂乱、如同经霜枯草的眉毛下,那双平日里多是戏谑惫懒的眼眸深处,此刻漾开的,是货真价实、毫不掺假的讶异与难以置信。
“啧,小丫头片子,”胡舟咂了咂嘴,将旱烟杆从口中拿下,用那黑黢黢的烟锅不轻不重地在粗糙的桌沿磕了磕,震落些许灰白的烟灰,语气里充满了探究与调侃,“你这饭量……当真是老夫活了一大把岁数,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生平所仅见,头一遭遇上。怕是北境边军中那些专修外家硬功、终日打熬筋骨、号称能日啖半牛的精锐莽汉,论起这实实在在填入肚肠的货色,也未必能及得上你。你爹娘……当年到底给你生就了一副什么样的神仙肠胃?莫非是上古饕餮临凡,投胎时迷迷糊糊走错了门,误入了女娃的胎胞?”
苏若雪此刻被那后劲绵长霸道的“野猴儿酒”蒸得浑身暖洋洋、软融融,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畅快地呼吸着。
闻言,她只是抬起那双被酒意浸润得愈发水光潋滟、清澈见底的眸子,冲着胡舟憨然一笑,眼角眉梢都弯成了愉悦的月牙儿,带着十足醉后的娇憨与一丝小小的、毫不掩饰的得意:“胡老……您老人家这回可是看走眼了。弟子打从记事起……就能吃。我们村子里的金伯伯也常说,‘能吃是福,肚里有食,身上才有力气,骨头才硬朗。’”
说着,她似乎还嫌不够,又伸手抱过桌角那个沉重的黑陶酒坛,略有些摇晃地给自己面前那只粗陶大碗里,又斟了小半碗粘稠如蜜、香气扑鼻的琥珀色酒液。
然后双手捧起,仰起线条优美的脖颈,“咕咚咕咚”几大口,竟比先前对饮时还要豪迈几分,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她微翘的唇角滑下一丝,她也浑不在意,只用袖口随意一抹,脸上红晕更盛,眼眸却亮得惊人。
胡舟见状,也不阻拦,只是眯着眼,笑呵呵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也所剩无几的残酒,陪着又抿了一大口。
一老一少,就着窗外如水倾泻的皎洁月色、远处群山间瀑布传来的、永恒而沉闷的隐约轰鸣,竟你一口我一口,将这坛胡舟珍藏了十多个寒暑、价值不菲的“野猴儿酒”,喝掉了大半坛。
直到苏若雪那双明亮的眸子开始变得迷离涣散,焦距难以凝聚,挺秀的小脑袋如同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最终“咚”的一声轻响,额头抵在了冰凉粗糙的木桌面上,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彻底沉入了黑甜乡。
胡舟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自己手中见底的酒碗。
说也奇怪,方才还笼罩在他脸上、脖颈上的那层醉意朦胧的酡红,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褪去,眼神重新变得清明、锐利、深邃如古井寒潭,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那一海碗足以让寻常炼体境武者昏睡整日、让养气境武修也头脑发胀的烈性灵酒,于他而言,仿佛只是润喉解渴的清水,未能扰动他体内气血分毫,更撼不动他坚如磐石的神魂。
他缓缓起身,身形依旧保持着那副惯常的、微微佝偻的姿态,仿佛一棵被岁月风雨压弯了腰、却将根系深深扎入大地岩层的古松,自有一股历经沧桑、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
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提气,只是随意地、仿佛拂去衣衫上尘埃般,朝着那扇虚掩的、门轴已然松动歪斜的破旧木门,轻轻一拂袖。
“吱呀——”
一股无形无质、却柔和而沛然的劲力悄然涌出,那扇木门应声向内缓缓荡开,将屋外更清冽的、带着山间草木与夜露芬芳的晚风迎了进来,吹散了屋内弥漫的酒菜与烟火气息。
紧接着,他再次拂袖,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烟火气。
那扒在桌沿、酣睡正沉的苏若雪,便被另一股同样柔和却不容抗拒、精准入微的力量轻轻托起,离桌三尺,凌空轻盈地滑过数尺距离,如同一片被秋日微风拂落的羽毛,稳稳地、毫无震荡地落回屋内那张简陋的、铺着干燥洁净茅草的木板床榻上。
甚至,那力量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于无形中牵引着榻边叠放的一床半旧薄被,自发展开,轻轻覆盖在她因酒意而微微发热、一起一伏的腰腹之间,仿佛有一双无形体贴的手,为她掖好了被角。
如水的月华与渐盛的、清冷的晨光在天际交融,透过门扉与墙壁的缝隙,恰好流泻在少女沉睡的侧颜之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朦胧而静谧的、宛如薄纱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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