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本应是和煦的,但落在纪南故城一带的原野上,却只照出了一片地狱般的狼藉与混乱,之前还严整无比的清军大营,此刻已化作一片断壁残垣,从大营废墟和往北的官道大路,烟火未熄,旌旗倒伏,车仗倾覆,粮草辎重被遗弃得到处都是,更触目惊心的是层层叠叠的尸体,穿着蓝色、灰色号衣的清军与猩红号衣的吴军交错枕藉,鲜血将刚刚返青的草地染成一片片紫黑泥泞。
隆隆的炮声愈发的激烈,马蹄声、喊杀声、哭嚎声、兵器入肉之声,混杂着燃烧的噼啪声,构成了一曲绝望的交响,无数失去了建制和指挥的清军士卒,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原野、河滩、丘陵间乱窜,背后吴军的旗帜却紧追不舍。
在这股溃逃的灰色浊流中,一小股约百余人的骑兵显得格外醒目,他们衣甲相对完整,虽也沾满血污泥泞,但队形尚未完全散乱,紧紧簇拥着中间一名头盔失落、发辫散乱的将领,拼命向着北方突进,正是靖南将军费扬古和他的属众。
他此刻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一双原本坚毅沉着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而涣散,只是机械地夹紧马腹,任由战马随着人流奔逃,他身上的甲胄有几处明显的刀箭痕迹,左臂用撕下的旗帜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已变成暗褐色。
几名最忠勇的戈什哈死死护在他周围,用刀背和呼喝驱开挡路的乱兵,艰难地开辟出一条道路,直到冲上一座不算太高、但视野相对开阔的土山包,战马累得口吐白沫,几乎跪倒,他们才勉强勒住缰绳,获得片刻喘息。
费扬古在戈什哈的搀扶下,踉跄着滚下马背,几乎站立不稳,他推开搀扶,挣扎着走到山包边缘,倚着一棵被战火燎焦了半边的枯树,向下望去,目之所及,尽是溃逃的清军,如同被捣毁了巢穴的蚁群,漫山遍野,丢盔弃甲,惶惶不可终日,远处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吴军追杀的兵马和旗帜,每一次冲击都激起一片惨叫和更剧烈的混乱。
“没想到这一仗……竟然败成这样……我费扬古…….辜负圣恩、愧对将士们啊!”一声嘶哑凄厉的哀嚎,从费扬古胸腔中迸发出来,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土,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与痛哭。
“主子!主子!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啊!”一名副将扑了过来,用力抓住费扬古的肩膀,声音焦急而嘶哑:“吴逆追兵随时可能到!我们得赶紧走!收拢兵马,还有再战之机!”
周围的将官和戈什哈也一起上前来劝,如同冷水泼面,让费扬古从巨大的悲恸和短暂的崩溃中猛地惊醒,他猛地抬起头,用残破的衣袖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泥污,深吸了几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判断形势。
这般冷静的看下去,还真让他看出不少门道来,清军一片大溃景象,但却不是彻底的全军崩散、毫无组织,还有许多将领军官收拢着兵马,或者拖着自己的部众,朝着北方抱头鼠窜,虽然都是惊慌失措、头也不回的逃跑,但混乱之中还维持着大大小小的建制。
“还没到彻底失败的时候……”费扬古喃喃念道,他猛的清醒过来,这一仗败的又快又突然,西翼营遭到突袭猛攻后溃败,溃兵倒卷引得中军也跟着一起溃败,继而便是全军大溃,但单论兵马损失实际上并不多,大部分兵马还保持完整,只不过随着全军溃败而一起慌乱逃跑而已。
费扬古很清楚手下将士们的心态,大清如今的窘迫情况,上上下下的将士们多多少少都清楚一些,这大清朝眼看着挺不了几年了,就算拿下荆州城,也不过是全据湖北而已,对于大清的态势有什么改观呢?甚至就算是把吴周彻底消灭了,占了吴周的地盘,又能在红营手下挺几年?这些参与过安徽之役的将士们,对此心里头是有底的。
看不到希望,战斗意志自然就越来越薄弱,甚至许多人还抱着“保命为先”的心思,大清亡不亡没关系,首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在这种军心士气之下攻打荆州,若是能像尚善所部那样抢掠到什么东西也好,亦或者能快速拿下荆州,这种情绪就不会发酵,可攻打荆州不利,寒冬腊月顿兵坚城下还缺粮少饷,这种情绪自然也就随着时间推移飞涨起来。
所以吴应麒大举反攻,只不过一个西翼营被破,就有了这么一场大溃败。
“我军……已经完全失去进攻的能力了啊……”费扬古感慨了一句,但原本藏着巨大悲痛的眼神又猛然锐利起来,失去了进攻能力,不代表就失去了防御的能力,既然是以“保命为先”,那人家打上门来,自然就得奋力作战“保命”,清军是个什么模样,他们自己清楚,和他们如出一辙的旧军队吴军是个什么模样,他们常年和吴军作战,同样一清二楚,落在吴军手里,可不会有什么“优待俘虏”。
“阿尔津!”费扬古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恢复了部分威严与条理:“还有你们几个,立刻带上所有能动的人马,分散开去!不要聚在一起!沿路收拢溃兵,以我的将令,命他们向北,往荆门方向集结!”
“拉克达!你持本将军王旗,快马赶去荆门,让留守的恰尔图立刻布置防线、收拢兵将,本将军随后就到,你们一路高喊,传令下去,凡退至荆门而建制不散者,免罪领赏,弃军逃跑者,斩首!”
费扬古又猛然转过身,冲一旁的戈什哈统领吩咐道:“你带几匹马,快马赶去夏国相军中,让其部也向荆门方向靠拢,我们在荆门抵挡一阵、稳住阵脚,然后再退回襄阳……”
话音未落,山下又是一阵骚动。一骑快马冲破溃兵的阻隔,不顾一切地向山包冲来,奔至费扬古身前,马上骑手滚下马来:“大将军,不好了!尚善部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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