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阴寒的气息尚未从骨髓里散去,长安那道诏书的寒意却已直透心扉。
传旨的天使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官,姓郑,端着紫檀木托盘,上面黄绫圣旨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在场所有人眼皮直跳。他声音尖细,每个字都拿捏着宫里的腔调,念到“拥兵自重”、“御敌不力”时,眼角余光还特意扫过李世民苍白的面颊。
“……致使齐王元吉重伤致残,朕心痛如绞。着令秦王世民,即刻交割太原一应军务,由左骁卫将军、太子右卫率宇文宝暂行署理。秦王即日启程,回京述职,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念完,废墟之上,只有风声呜咽。侯君集牙关咬得咯咯响,王小乙按着刀柄的手指节发白,连一向沉静的“地听”都猛地抬起了头。李世民却缓缓撩起袍角,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卷黄绫。
“臣,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郑天使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将圣旨放入李世民手中,又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份兵部文书:“秦王殿下,宇文将军率五千精锐已至榆次,三日之内便可入城接防。殿下是明白人,莫要让下官为难。”
李世民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尘,看也没看那郑天使,转身对侯君集道:“侯将军,按旨意办。清点军籍、粮秣、城防图册,准备移交。”
“殿下!”侯君集急得上前一步。
李世民抬手止住他,目光却看向赵云飞:“赵将军,地宫之事,关乎全城生死。移交归移交,但地宫入口的防卫、碎片的使用、全城异常的巡查,一刻也不能停。明白吗?”
赵云飞心头一震,立刻抱拳:“末将明白!”李世民这话里有话,移交的是“军务”,可没说要移交“防务”,更没说要停下对地脉疮口的处置。这其中的分寸,得拿捏好了。
郑天使眉头一皱,刚想开口,李世民已经转向他,淡淡道:“郑公公远来辛苦,城中屋舍多有损毁,已为公公备下临时馆驿,请先歇息。交割事宜,自有侯将军与宇文将军对接。”
语气不容置疑,隐隐还有一丝未散的杀伐气。郑天使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哼了一声,在一队侍卫“护送”下,离开了这片废墟。
人一走,压抑的气氛瞬间炸开。
“殿下!这分明是借题发挥!齐王自己逞能被砸,关殿下何事?太原打成这样,还要夺权?”王小乙第一个跳起来。
“就是!太子的人一来,那些‘夜枭’的奸细怕不是要放鞭炮庆祝!”“山猫”啐了一口。
侯君集脸色铁青:“宇文宝是太子心腹,有名的庸才,贪鄙短视。让他接手,地宫那边怕是……”
李世民抬手,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走到那段坍塌的城墙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缓缓道:“父皇的诏书,太子的算计,我岂不知?但如今太原,内忧外患。地脉邪气如同附骨之疽,刘武周在雀鼠谷虎视眈眈,城中民心惶惶,粮草军械捉襟见肘……此时若抗旨,便是授人以柄,陷太原于不义,更给了别人口实。”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军权可以交,但有些事,不能交。云飞。”
“在!”
“地宫、碎片、瘟疫源头,这些事,你全权负责。名义上,你可归于侯将军麾下,或另立一队‘城防巡检’。所需人手、物资,侯将军会尽力配合。记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办法,堵住那个‘疮口’,保住太原根基。其他的,我来应付。”
赵云飞感到肩头骤然一沉,同时也有一股热血上涌:“末将誓死不辱使命!”
“好。”李世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对侯君集道,“叔宝(秦琼)和知节(程咬金)伤势未愈,你担子重。移交可以拖,可以乱,可以‘账目不清’,但城防不能有丝毫松懈。宇文宝若要乱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侯君集眼中厉色一闪:“末将省得!”
李世民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他需要安排回京的“事宜”,更需要在离开前,将一些隐秘的线头埋好。
接下来的两日,太原城表面按部就班地准备着权力交接,暗地里却暗流汹涌。侯君集果然把军籍粮册搞得一团糟,不是这里缺页就是那里对不上数,把前来接手的东宫属官气得吹胡子瞪眼。赵云飞则一头扎进了地宫相关的烂摊子里。
他先是带着王小乙和“地听”,将手头剩余的几块黑色碎片(包括从魏徵那里临时“借调”回来研究的)全部拿到了地宫入口。再次下去探查时,发现那块投入孔洞的碎片确实起了作用,灰黑色雾气的喷涌微弱了许多,地宫深处的诡异声响也平息了。但碎片的光芒已经极其黯淡,像是风中残烛。他们试着在孔洞周围又放置了两块碎片,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阵列,效果似乎更好些,邪气被压制得更明显,但碎片消耗的速度也肉眼可见。
“这玩意是消耗品啊将军,”王小乙蹲在旁边,愁眉苦脸,“咱们手里就这几块,用完了咋整?魏先生那边有眉目了吗?”
魏徵那边也是一脑门子官司。他带着几个懂点金石的老学究,日夜对着碎片和拓印下来的纹路研究,胡子揪断了好几根。“此物材质非比寻常,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坚逾精铁,却又蕴含地脉灵机……这纹路更是玄奥,似古篆又似星图,老朽只能辨认出少许与山川祭祀、镇厌相关的古符文,但如何仿制、如何激发其效……难,难如登天!”老学究们摇头晃脑。
与此同时,赵云飞组织的巡查队在城内几处新发现的地裂附近,又找到了两处微小的“泄气点”,虽然规模远不如地宫那个,但也证实了地脉疮口不止一处。他们只能用土法,尝试用混合了石灰、朱砂(这东西现在贵得要命)和碎陶片的夯土去填塞,效果聊胜于无。
压力如山。而宇文宝的到来,更是让压力变成了闹剧。
第三日头上,那位左骁卫将军宇文宝,带着五千衣甲鲜明、却多少有些旅途劳顿之色的“监军”,浩浩荡荡开进了太原南门。宇文宝约莫四十岁,身材发福,骑在马上肚子挺得老高,顾盼间颇有几分得意。他是太子建成乳母的儿子,靠着这层关系和逢迎本事爬上来,打仗的本事稀松,摆谱的功夫一流。
入城第一件事,不是巡视防务,不是安抚军民,而是直奔原秦王府(现已半塌)改建的临时帅府,要求立刻升帐点将,接收印信。
帅帐内,气氛诡异。侯君集沉着脸捧出半旧的兵符印信,宇文宝迫不及待地抓过去,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神色。随即,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
“……本将军奉皇命,总督太原防务。当此危难之际,首要在于整肃军纪,提振士气!凡有懈怠畏战、不听号令者,严惩不贷!”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在赵云飞身上停了停,“尤其是一些擅离职守、搞些神神鬼鬼、不相干勾当的,更要即刻停止!集中力量,巩固城防,方是正理!”
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说赵云飞了。帐中秦王府旧部无不怒目而视。
赵云飞出列,不卑不亢:“宇文将军,末将所司,乃巡查地脉异常、处置瘟疫源头,此事关乎全城军民性命,亦是秦王殿下离城前严令必须持续之事,并非不相干勾当。”
“地脉异常?瘟疫源头?”宇文宝嗤笑一声,“子不语怪力乱神!些微地动后遗症,些许时疫,也值得大惊小怪?分明是有人夸大其词,扰乱军心!从即日起,所有人力物力,优先保障城防修缮与四门守御!你那一摊子事,暂且放下!”
“将军!”侯君集忍不住开口,“地宫邪气确有其事,若不处置,恐有……”
“侯将军!”宇文宝打断他,胖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如今本将军是主帅!军令如山!莫非你要抗命?”
侯君集拳头捏紧,又缓缓松开,腮帮子鼓了鼓,没再说话。
赵云飞心往下沉。他知道跟宇文宝硬顶无益,反而可能让他更粗暴地干涉。眼下只能虚与委蛇,暗中行事。
果然,宇文宝接下来的命令更让人啼笑皆非。他下令收缩防线,将原本设置在城外几处要隘的哨卡全部撤回,美其名曰“集中兵力”。又要求加大城内青壮的征发力度,不分昼夜赶工修复城墙,却对民夫的口粮和休息只字不提。最离谱的是,他听信几个本地胥吏的谗言,认为城中富户囤积居奇,要搞一次“均平”,强行征调存粮,惹得怨声载道。
太原城本就脆弱的秩序,开始出现裂痕。士兵疲惫,民夫抱怨,富户暗中串联,流言蜚语四起。而地宫入口的守卫,也被宇文宝以“节省兵力”为由,削减了大半。
赵云飞只能让王小乙带着少数绝对信得过的老兵,换上民夫衣服,混在修复城墙的队伍里,暗中监视地宫入口。碎片的研究和巡查,转入了更隐蔽的地下状态,全靠侯君集私下拨付的一点微薄资源和秦王府留下的一些隐秘渠道维持。
这天夜里,赵云飞正对着桌上几块光芒越发暗淡的碎片和魏徵送来的、画得像鬼画符一样的研究草图发愁,“地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脸色比平时更白。
“将军,有动静。”他压低声音,喉咙有些发干,“地宫下面……又响了。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顶’。”
赵云飞猛地站起:“顶?”
“嗯,”“地听”点头,眼中带着惧意,“像是……下面被堵住的东西,不甘心,在找别的路。而且,城里新发现的那两个小泄气点,今天傍晚,突然变大了,气味也更重。我担心……”
话音未落,帅府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急促的锣声!不是敌袭警报,而是……走水(失火)了?
两人冲出门,只见帅府那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人喊马嘶,乱成一团。更糟糕的是,几乎是同时,城内好几个不同方向,都冒起了浓烟!
“不对头!”赵云飞心头警铃大作。这火起得太巧,太分散!
就在这时,王小乙连滚爬爬地跑回来,脸上全是黑灰,气喘吁吁:“将军!不好了!地宫……地宫入口那边,看守的兄弟被一伙蒙面人偷袭打晕了!他们……他们好像往洞里扔了什么东西!然后……然后里面就传出怪叫,守在那附近的几个民夫,突然像发了疯一样互相撕咬!”
“调虎离山!”赵云飞瞬间明白了。宇文宝的胡搞弄得全城注意力分散,守卫削弱,然后有人趁机纵火制造混乱,真正的目标却是地宫!那些蒙面人,八成是“夜枭”余孽!
“叫上我们的人,去地宫!快!”赵云飞抓起横刀就往外冲。
街道上一片混乱,救火的人、逃窜的人、维持秩序的士兵挤作一团。等赵云飞带人冲到西城废墟时,只见地宫入口处一片狼藉,原本的临时屏障被破坏,洞口黑黝黝地张着,里面传出令人心悸的嘶吼和撞击声!洞口边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的粉末。
而更远处,宇文宝在一群亲兵簇拥下也赶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景象,胖脸上先是震惊,随即转化为暴怒:“怎么回事?这里谁负责?怎么会这样?”
赵云飞没空理他,冲到洞口边,往下望去。只见下面原本被碎片阵列压制住的灰黑雾气,此刻如同沸水般翻腾,比之前更浓烈数倍!那三角阵列中的两块碎片,已经彻底黯淡无光,表面出现了裂痕。孔洞中传来的抓挠和碰撞声,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仿佛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碎片!快!把剩下的都拿来!”赵云飞对王小乙吼道。
“可……可是魏先生那里最后两块,说是研究关键,不能动……”王小乙急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再不让下面那东西闭嘴,全城都得完蛋!”赵云飞眼睛都红了。
王小乙一跺脚,转身就往回跑。
宇文宝此时却带着亲兵围了上来,指着赵云飞:“赵将军!此地异变,是否与你平日所为有关?你……”
话音未落,地宫洞口中,猛地探出几条惨白、浮肿、仿佛在水中浸泡了无数年的人手般的东西,胡乱地抓挠着洞口边缘的砖石!同时,一股浓烈到极致的甜腥腐臭气息,冲天而起!
“鬼……鬼啊!”宇文宝身后的亲兵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宇文宝本人也是两腿发软,胖脸上血色尽褪。
赵云飞拔刀在手,死死盯着那几只探出的“手”,心知最糟糕的情况恐怕已经发生。地脉深处的“东西”,被“夜枭”投下的邪物彻底激怒,而脆弱的封印,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王小乙什么时候才能把碎片拿来?就算拿来,这最后几块,能挡得住吗?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敲击着地面,迅速朝着西城废墟方向而来!听声音,绝对不止几十上百骑!
所有人,包括惊恐的宇文宝和全神戒备的赵云飞,都愕然转头望去——
只见残破的长街尽头,火光照耀下,一杆残破却依旧猎猎作响的“秦”字大旗,率先映入眼帘。旗下一员大将,玄甲长槊,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眼中却燃烧着熟悉的、令人心定的锐利光芒。
不是李世民,又是谁?
可他身后那支沉默疾行、杀气凛然的精锐骑兵,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世民的目光瞬间掠过混乱的场面,定格在那冒着邪气、探出鬼爪的地宫洞口,以及洞口前持刀而立的赵云飞身上,眉头骤然锁紧。
“云飞,”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与地下的异响,“我才走了三天,你们就把家搞成这样?”
话虽带着一丝疲惫的调侃,但那握紧长槊的手,和身后骑兵瞬间展开的战斗队形,都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以最猛烈的方式,席卷这地狱入口般的废墟。而长安那道旨意,以及已经抵达榆次的太子“监军”,此刻似乎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真正的战斗,仿佛才刚刚开始。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隋唐风云录:从小兵到帝国谋士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