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春美拉了拉林识的衣袖，捂嘴告知：“这不是我阿母做的贵刁，假的。”
许是屋里太安静，她的说话声被众人听了个正着。
高龄老太太认定那是在赌气，不由迁怒到阿大身上，气得抬手就往他后脑勺一抡。
“都是你惹阿妹生气了，还不赶快道歉！”
阿大一把年纪了，当众被抡拳有些下不来台，奈何母亲在上压着，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沉着脸撇过头。
郑春美见状，有些不好意思，摆手坦言：“搞错了，我不是。”
“你看她自己都承认了，是假的。”阿大脸色缓和不少，瞥了他们一眼，似在说：算你们还有点良知，不再坑骗老人家的钱。
林识不愿让外婆蒙受污蔑，站出来解释：“我们的确在寻亲，您家跟我外婆的情况很吻合。当时我们一上门，您家老太太就喊出了我外婆的名字。”
“是啊，她们俩互相认亲时，真的很感人，所以我们当时也没作他想，以为找对了。”雷村长出声附和。
“现在想来，是我疏忽了。我们这习惯叫女儿阿妹，这阿婆名叫阿美，听起来发音一样，估计这样也造成了这场误会。”他深感惭愧，不由自责。
话一说开，阿大顿感难为情，别扭地道了个歉。
大家都认清了事实，唯有高龄老太太怎么也不肯信，重新紧紧地拉着郑春美的手，不舍得放开。
任由阿大百般解释，她都不愿接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又要重新失去了。
“阿妹，她就是我的心肝阿妹啊。”她闹腾着不肯松手。
阿大怕耽搁他们时间，不由急躁地吼了一句：“阿妈，她绝不会是我们阿妹！人家也有自己的家要回啊。”
许是阿大的语气太过笃定，众人不由一顿。
林识与李褒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高龄老太太情绪崩溃，时而捶打自己的胸口，时而拍打阿大的后背，“那我阿妹在哪，在哪啊！你把阿妹还给我啊……”
阿大怔怔地望着院里盛开的桃花，眼眶蓦然一红，他任打任骂，就是不愿开口多言。
直到他母亲再度要寻死觅活时，他才沉痛一喊：“阿妹无了！”
“毋可能...”高龄老太太身子一僵，一双浊目里满是错愕。
“阿妹...早在五十五年前就...”阿大不禁哽咽，眼角的泪滴顺着交叠的皱纹滑落。
“毋可能！”高龄老太太失声尖叫，直挺挺地瘫倒在椅子上，眼底的神采失了亮光，整个人死气沉沉。
她沉默许久才开口，声线冰凉且虚无，“说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
阿大抬手捂脸，极力克制悲痛的情绪，还是忍不住恸哭，连肩膀都在颤动。
“都怪我，怪我啊...”
“是我皮实贪玩，非要溜着阿妹去镇上赶集，回家路上不小心给她弄丢了...”
“我们日夜不停一直找，怎么也找不到。半个月后，才在山谷底下找到...她...”
他忍不住抽噎，多次深呼吸后又停顿，才勉强出声：“她...她被野狼...啃得...没人样了...”
一句稀碎的话，令闻者心碎。
高龄老太太却听若罔闻，久久未眨的眼里，一片死寂。
阿大顿时大惊失色，赶忙摇了摇她的肩头，努力解释：“阿妈你心脏本就不太好，受不得刺激，那时又正病重，阿爸怕你受不住，才让我们瞒下了这事，就说还在找阿妹，好留个盼头...”
“阿爸和大哥临走前，反复叮嘱过，要把这事带进棺材里，所以...”
“阿妹现在在哪？”高龄老太太神色愈发平静，她见阿大下意识望向院中央的桃树时，一下就想明白了。
她强撑着起身，气愤地拂开阿大的搀扶，独自踉跄着向桃树走去。
五十五年前，阿妹走失后的半个月，正是她五岁的生日。
怪不得，他们提议在院里种一棵她最爱的桃树，说待桃树长得高高的，就能指引阿妹找到回家的路了。
还说待阿妹回家时，就能看到盛放的桃花、吃上脆甜的桃子，那她一定会很开心。
原来。
原来，她的阿妹，早就回家了啊。
老太太深情地凝望着桃树，慢慢蹲坐在树下，她展开双臂，半拥着粗壮的树干，恬静地依偎在旁。
她脸上的皱纹紧贴树皮的沟壑，仿佛母女间在细说体己话。
“回家了。回家了好啊...”
“都怪阿妈笨，没认出你来...”
“原来你每天都在陪着阿妈呢...”
她轻声呢喃着，缓缓闭上眼，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神色越来越平和。
海风徐徐吹过，桃花簌簌飘落，落在她的银白发丝上...
人面桃花相映红，迟暮树下伴安眠。
一场误打误撞的认亲，揭开了一段伤痛至深的旧事。
一晃几日而过，口袋里那朵藏着未送出的桃花，早已泛黄枯干，郁郁寡欢的郑春美却迟迟不愿离开凰月村。
许是这事烙印在心太过深刻，藏在她脑海里的那块橡皮擦竟一时失了效。
她常常望着桃树出神，眼底总是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渴望。
林识牵挂于心，忧虑伴守左右，不知外婆心中是何打算。
她斟酌多日，才犹豫开口：“我们...还回家吗？”
郑春美沉默许久，答非所问：“舌头最实诚，是苦是甜，都辨得明。”
停顿片刻，她再度轻喃：“藏在贵刁汤底的那颗溏心蛋，那么软，怎么她的心就那么硬啊...”
她自我怀疑着，又兀自摇了摇头，试图自我说服：“舌头记住的，错不了。”
林识默默听候，所以外婆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母爱、想要回家的。
“要是误会一场，我阿母会不会也在家等了我那么久啊...”郑春美望着手心的那朵桃花，心情复杂。
林识无言可借，只能默然握着她轻颤的手。
“要不是，你要帮我记得，问一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卖了她？怎么就忍心呐。
林识点了点头。
只是时隔五十五年，太婆不知是否还健在。
若健在，当初残忍卖女的真相会是什么？
若不在...
罢了，外婆一路寻着，也算是一份盼头。
倘若有机会，她突然也想，问一问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一走弃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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