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那傻小子又在锻体了。”
“老冯头家的孩子七岁就炼气期了,这小子十岁还没气感,啧啧。”
羌荣村的村民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望着不远处那个举着石块打熬力气的少年,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少年名叫敌千里,土生土长的羌荣村人。
在道法盛行的仙秦帝国,一般的村野孩童五岁便有气感,八九岁就能踏入炼气期,正式迈上寻仙路。
像敌千里这般愚钝的,羌荣村还是第一次出现。
这孩子也是个犟种,天资不成,就想走锻体的路子。日日坚持,风雪无阻。
锻体不是不能成,可整个仙秦帝国,也没听说谁锻体修炼出个名堂的。
家里人劝不住,街坊的闲话也阻不了,不管谁来说,敌千里就是死犟。
看着那个苦练的矮小身影,有人嘲弄讽刺,有人唏嘘惋惜。
也没多少人在意,看完热闹该干嘛干嘛,日子还得过。
冷风飕飕的,也不知谁在村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来人了!!!”
仙秦帝国的普通人不叫人,而是被称为“隶”,只有官员和兵丁才是“人”。
十来个身穿玄色甲胄的士兵闯进了羌荣村,为首的宽脸男子头上盘着发髻,他是这支小队的什长,凝神初期修为。
进入凝神期,可享一百五十年寿元,有资格入人籍,这是最基础的阶级跨越条件。
跟着什长,兵丁也能混到人的待遇。
看到这队兵丁,村民们顿时露出恐慌的表情。
他们知道,这帮人是来收税的。
队伍还没深入村子,羌荣村的村长便匆忙赶到,带着一众村民站在路口恭敬地迎接。
什长昂着头,用鼻孔看着村长。
“十税三!”
此话一出,村长和众村民齐齐变了脸色。
十税三,意味着他们要缴纳今年收成的三成!
羌荣村建立在雪山脚下,连年严寒,土地贫瘠,根本种不出多少粮食。
抽三成交税,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大人,去年不还是十税一么?”村长哆哆嗦嗦地问道。
“嗯?!”
什长把眼一瞪,身后的兵丁也跟着呲牙咧嘴,杀气腾腾的架势,好像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
村民们被吓得缩起脖子,村长亦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吩咐大家去取粮食来。
见村民乖乖听话,什长的头昂得更高了,十分无礼地指着老村长的鼻子,要求取村户籍簿来对账。
村户籍簿记录着每户人家的姓名,出生年月,名下土地数量和质量,以及年收成预期值。要是缴纳的税款对不上账,那可是重罪。
粮食搬来了,堆在路口又矮又扁,像个寒酸的小土丘。
村民们不舍地看着那堆粮食,大伙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却要平白交出这么多,任谁都不服气。
可不服气能怎么办?全村修为最高的就是老村长,也不过炼气后期而已。
正清点粮食,村里头忽然跑出来个愣头小子,手里舞着一把劈柴用的斧头,叫喊着冲兵丁冲了过来。
“强盗贼人!滚出去!”
几个刚入伍不久的新兵被吓了一跳,而什长对此见怪不怪。这愣头青名叫敌千里,来这收了四五年税,每年他都会跑出来挑战自己。
一个连修为都没有的废物小子,胆敢挑战凝神初期的什长,说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
不过毕竟是个小孩子,什长也不多计较。和往年一样,什长飞起一脚,将敌千里踢飞数十丈远,重重落在一个干草垛上面。
兵丁们看着这一幕,眼神中的鄙夷之色又浓厚了几分。
毛头小子不自量力,这帮村民也是个个软蛋,没意思。
粮食被拉走了,留下村民在寒风中屈辱悲愤。
等兵丁走远,他们这才松一口气,纷纷开始抱怨。
“又涨了税,十年前还是三十税一,五年前修皇陵提高到十税一,今年怎就十税三了?”
“就是!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行了,都少说两句!”
村长这时候站出来安抚,同时压低声音说道。
“我去乡里听人说,皇帝陛下要在天上盖宫殿,登天寻长生不死药。提高赋税,想必就与此事有关。”
一听到皇帝二字,众人的抱怨声顿时小了几分。
这位武力统一六大修真诸侯国的秦帝,可不是什么心善之辈。
横征暴敛,喜怒无常。就连趾高气昂的贵族们,在他面前也要俯首称臣。
秦帝一怒,血染青天。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渗进皮肉里,激得人直哆嗦。
抱怨声越来越小,村长身边的村丞,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学究,摇头晃脑地叹着气。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啊!”
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短短一句话,偏能让村民们心里更难受。
人们摇着头准备散了,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凭什么?!”
打眼一看,原来是刚刚被打飞的敌千里,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这小子灰头土脸的,一脸的不服。每回听见他的声音,村长总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听到一头倔驴在叫唤。
还是村丞反应迅速,急忙甩袖子挥出两道疾风,风啸呼啦啦地盖过了人声,又伸脖子看看兵丁离去的方向,这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这孩子,也老大不小的了,说话也没个分寸。”
说着说着,村丞哑然失笑。明明自己刚才那句话已经够过分了,还说敌千里说话没分寸。
看敌千里撅嘴负气的模样,村丞决定劝导一番。
“为之奈何?莫说十税三,就是税五税七,我等又能做什么?还是要认命!”
秦帝天下无敌,整个国家都要为他服务。乡野小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可能连秦帝杯中的一滴美酒都不值,却只能拱手送上。
被命运操控的人,连“人”都算不上。
村丞本意想叫敌千里看清现实,谁曾想这小子怒意更甚,握着斧头的手绷得显露出骨头的轮廓。
“天命不诛暴君,难道我们就不能反抗么?”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色大变。尤其一个“反”字,听得人面庞直抽搐。
老村长猛然探出手,炼气后期的浑厚气势瞬间压制住敌千里,一把捉住后者脖颈,死死捂住嘴。
“噤声!这是要杀头的!”
敌千里还在老村长手里挣扎,村丞急忙上前劝解道。
“杀你一个的头不要紧,你爹娘兄长都是厚道人,牵连了他们可就不好了。”
听了这话,敌千里果然消停了下来。
村长撒开了敌千里,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调头走到路边,举起一块大石板,背在背上做蹲起。
见敌千里又开始了锻体,村长和村丞叹息摇头,村民们也没有再出言嘲讽。
他们可以笑敌千里不自量力,可在这不公的世道,只有敌千里替他们站出来过。
可笑羌荣村数百口人,修为有成的好手不知凡几,竟还不如一个未炼气的孩子。
像敌千里这样的毕竟是少数,人们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无能,接受了命运的不公正。
羌荣村恢复了平淡的日常,一开春稞子又抽了芽,给未来染上了点儿希望。
可三个月后,这份宁静再次被打破。
“来人了!!!”
村民纷纷撂下手里的活计,慌慌张张地往村口凑过去。
这穷乡僻壤的,若不是收税,官吏兵丁谁愿意来?
可明明三个月前才收过一次税,怎么又来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村民一起聚在村口。
迎面而来的不是熟悉的征收队,是黑压压的军队!
领头的也不是那位什长,而是一位凝神大圆满的百夫长。
一踏入羌荣村范围,士兵便开始横冲直撞,见人就抓。
如果有人反抗,拔出刀来当场就砍掉人头。
两位村官脸都吓白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乞求百夫长手下留情。
百夫长只是冷冷瞪了他们一眼,给出的罪名,更是令他们如坠冰窖。
秦帝修建天宫,项目重大,耗费无数人力财富,这其中难免有人中饱私囊。
案子查下来,揪出不少官吏大臣。其中一位内史,数百年前是从羌荣村走出去的。
论贪墨数额,这位内史只是中下之流,可架不住秦帝残暴无情,事发之后下旨株连。
整个羌荣村,都在株连范围之内,被命运长河中一朵小小的水花掀翻。
村长和村丞心如死灰,瘫在地上跟两坨烂肉似的。
兵丁肆虐之时,村里跑出来一个拎着斧头的矮小身影。
“贼人受死!!!”
敌千里一蹦丈许高,怒喝着抡起斧头向百夫长劈下。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毛头小子,竟胆敢对自己喊打喊杀,百夫长冷哼一声,指尖凝聚杀伐法力,准备一指头碾死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
然而,负责羌荣村征税的那名什长,先百夫长一步出手,一拳将敌千里崩飞。
这一拳让敌千里感觉到,什长之前明显留手了。
凝神初期的磅礴力量,即便敌千里常年打熬身体,也被这一拳打去了半条命。
感知到敌千里活着,百夫长眉头一皱,斥问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什长急忙散去架势,低头拱手惶恐道。
“大人,陛下十年前曾下慈恩旨,凡株连者若不满十岁且无修为在身,可免去死罪,贬为奴籍发配矿场。”
百夫长不好再刁难什长,于是目光飘向负伤的敌千里。
“这小子多大年纪了?”
他冷冷问村长,却连正眼都不瞧后者。
村丞隐晦使了个眼色,村长恍然大悟,结结巴巴地回道。
“大人,那孩子今年……九岁。”
当矿奴也好,总比死了强。
百夫长闻言,眯起了眼睛。
“小小年纪一身的力气,倒是个凿山劈石的好苗子。”
就在村长和村丞以为糊弄过去,正要松一口气时,百夫长忽然又说道。
“取村户籍簿来!”
两名村官顿时心凉了半截。
村户籍簿记录着每户人家的姓名,出生年月,名下土地数量和质量,以及年收成预期值。
这要是交到百夫长手上,岂不是要露馅?
见两人面露犹豫,百夫长心中了然,倒也没有催促斥责,只是冷眼旁观。
比起立刻一丝不苟地完成任务,他更想看看这些蝼蚁为了反抗命运能做些什么。
跪在地上的村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敌千里,又看看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羌荣村,心中生出一抹愤慨。
他与村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决然。
村丞猛地从地上爬起,全力挥动衣袖,引动一阵狂风。
与此同时,村长默契地施展法术,将地上的积雪吹起,混合在狂风之中,形成了一团冰雾。
“呼!”
百夫长连手都不曾动,只是运转法力吹了一口气,冰雾刹那间被吹散。
而就是这么片刻的工夫,村丞已经唤风卷住敌千里,死命往雪山上逃窜。
雪山终年严寒,风雪会极大程度削弱修士的感知。
百夫长正要追击,却看到村长的身体疾速膨胀,几个呼吸间便胀成了一个球。
这是要自爆!
什长们和众兵丁连忙在身前凝聚护身罩,紧接着轰隆一声,老村长一甲子的修为法力瞬间爆炸,哪怕是凝神初期的什长也被震得后退数十步,经脉微微刺痛,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而百夫长,正面接下了老村长的自爆,浑厚能量爆炸造成的冲击波,连他的护身灵铠都没有刮花。
雪山里,村丞扛着敌千里一路狂奔。敌千里手中还攥着斧头,脸上的倔强却正在渐渐消失。
什长那一掌,彻底击碎了他的信心,也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面对命运的无奈。
这些士兵闯进羌荣村,要杀他的父母兄长,要杀他的邻居街坊,杀那么多无辜的人。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叔,为什么救我?”
村丞侧过头,看到敌千里灰心丧气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迷茫。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打不赢他们?”
“因为我不够强。”
十岁的孩子最好哄,村丞见敌千里眼睛亮了几分,于是继续说道。
“你逃到深山里,努力修炼变强。等你足够强了……”
这时,身后传来树木断裂的声音,原来是百夫长正在向二人冲过来。
眼见时间来不及了,村丞不再说更多,只是最后嘱咐道。
“等你足够强了,就下山来,替你爹娘讨公道!要是你比皇帝还强,你就为天下人讨公道!”
这句话化作一粒星火,深深在敌千里心底扎根。
村丞双手掐诀,召出一道疾风,将敌千里卷住吹向雪山深处。
这时百夫长也追到了近前,举刀就要砍,敏锐的感知力却忽然向他大声预警。
只见村丞毫不犹豫地自爆,释放出的法力波动,已经达到了凝神初期的水准。
这一回百夫长不得不摆正姿态应对,却还是因为措手不及,被炸飞数十丈远。
等尘埃落定,哪里还有敌千里的影子。
如果进雪山去找,无法感知的百夫长只能依靠肉眼,费一番工夫还不一定找得到。
眼下还有任务,百夫长纵有不甘,也只能离开了这里。
村丞临死前的话,敌千里听进去了。
他恨那些凌虐杀戮平民的士兵,恨这不公的世道,更恨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冲出去,义无反顾地一头钻进了山林。
用手里的斧头,敌千里砍树生火,找了个山洞定居下来。
雪山上环境恶劣,稍不留神就会身死道消。
敌千里采集野果和野菜裹腹,养好伤后开始狩猎。
一开始只能抓到些野兔老鼠,他也不在意,一边在雪山里艰难求生,一边继续锤炼自己的身体。
渐渐地敌千里感觉,自己的肉身气血开始上涨,力量也随之强化。
曾经村丞告诉过他,这是锻体修士入门的表现。
天赋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只要持之以恒地修炼下去,敌千里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战胜秦帝。
半年后,敌丈已经可以徒手击杀一头暴躁的公野猪。
两年后,敌丈用斧头杀死了一头五百多斤的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敌千里一开始还会记录日期,后来慢慢也就忘了。
外面发生的一切,敌千里都不知道,也不去关心。
直到这天,他发现自己似乎不用再吃东西了。
筑基期修士可以辅以丹药进行辟谷,而完全辟谷则是迈入金丹期的标志。
先前带队屠村的百夫长,敌千里现在可以一指头碾死他。
不过敌千里没有骄傲,金丹期在乡野地区确实可以横着走,可放在整个仙秦帝国,只是一个杂号偏将军的实力水准罢了。
不过,敌千里还是决定下山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走下雪山,呼吸着有些驳杂的空气,敌千里大为震撼。
山脚下完全换了一副景象,繁荣的村镇上,到处都是行脚商和店铺,外围大片农田种着绿油油的稞苗,俨然是一幅安居乐业生机盎然的画卷。
敌千里在附近转了转,周围人看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民,惊讶的同时也心生怜悯。
“给,吃吧。”
一个穿灰蓝长衫的年轻人,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馕递给敌千里。
虽然已经辟谷,敌千里还是没有拒绝年轻人的好意,抓过烤馕就吃。
年轻人看着他吃完了馕,随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敌千里。”他很干脆地回答。
“家是哪里的?”
“羌荣村。”
年轻人闻言若有所思,这个地方他从来没听说过。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又没什么天灾人祸,这人为什么要逃荒呢?
敌千里吃饱喝足,向年轻人拱手道谢,又看他气质与村丞当年有几分相像,想必也是个读书人。
“请问,秦帝现在何处?”
年轻人愣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
“你说的秦帝,是先秦朝的那位吧?早就死了,连先秦都亡了八百多年了!”
秦帝居然死了?!
敌千里暗自咋舌,没想到不可一世的暴君,也有死去的一天。
死得好,他妈的!
“那么,现如今最强的修士是谁?”
年轻人又花了一番工夫理解他的话。
“你说的修士是那些道士吧?现在道士多在世间装神弄鬼欺世盗名,潜心研读经文修身养性者少之又少。”
嗯?连修士也没有了?
敌千里想了想,第三次问道。
“敢问,现在世道公正了么?皇帝还征那么多税么?”
这一次,年轻人无奈地笑了。
“你问世道公正,你看我这村镇,人人安居乐业,家家生活富裕。现在国泰民安,自然是有公正的。”
“至于征税,从古至今都是那样,农民辛苦种出粮食,被达官显贵征去挥霍。此处还算富庶,到了别处换个苛吏,可就难说了。”
紧接着,年轻人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一样,多年的感慨和郁结想要一吐为快。
“王朝更替,兴亡苦的都是百姓。即使有体恤民情的皇帝,也难以改变历史的洪流。最后活不下去的百姓推翻昏君,建立新的王朝。如此往复,苦不堪言矣!”
“天要百姓苦啊……”
听到这里,敌千里那股倔劲又窜上来了。
“既如此,为何无人反天。”
年轻人被逗笑了,只当他在说胡话。
“天在天上,人要是能上去,那不是成仙啦?”
成仙!
对!成仙!
修仙者的终极目标,就是成仙!
如果说命运由神编造,那么成为仙,就有了与神为敌争夺命运的资格。
敌千里决定回山上去,继续修炼!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敌千里连胡子都一大绺了。
此时他的力量已经压缩到极限,时刻都要收敛自己的力量,一丝外泄都有可能破坏这方天地。
天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只要是敌千里在的地方,必定阴云密布,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劫难,准备将他抹除。
敌千里将自己的元神剥离肉身,下雪山外出。
外面的景象再次变了,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没有上回那般热闹,却也别有一番逸致。
下山的路上,敌千里迎面遇上一位老农,老农头缠着汗巾,身上是一件白直裰,背后还扛着把锄头。
敌千里拦下老农,想打听现在是什么朝代,哪位皇帝当权。
“什么皇帝,没有皇帝啦!人民当家做主啦!”老农的脸上洋溢着纯朴的笑容。
听了老农的一番解释,敌千里心中安定了几分。
你看,公道这不就来了?
不过他没有松懈,因为上次出山时,那年轻人对他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王朝有兴衰更替,眼下的世界固然很美好,可不会一直好下去的。矛盾一直存在,斗争永不停止。
目前,敌千里还没有信心能够成仙,真正与神明为敌。
离开前,他拍了拍老农的肩膀,嘱托道。
“我叫敌千里,就住在山上。如果新的斗争开始了,可以来山上找我,我会帮助你们。”
老农也没当回事,只当是个有些疯癫的小伙子在说大话。
敌千里在农村里又转了一圈,临走前被一个摊位吸引了注意力。
一位山羊胡老者坐在一张矮凳上,身后一杆旗幡,上书两个大字。
算命。
好大的口气!
哪怕在仙秦帝国,也没有人敢妄言自己能看破命运。
敌千里好奇地走上前,山羊胡一看来了主顾,立刻摆出一张市侩的笑脸。
“这位贵人,想算点什么?贫道擅长脉算,只凭脉搏就能断出你的运势和未来。”
这副嘴脸,让敌千里想起了长衫年轻人说的那些道士。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本事。
他坐在摊位前,伸出右手,山羊胡顺势搭上他的手腕,眼睛一眯,开始神神叨叨地念咒语。
念着念着,山羊胡忽然打了个冷颤,猛地抽回手,惊恐万分地看着敌千里。
“渡劫……”
很快他压制住内心的惶恐,对敌千里低下了头。
“前辈……您……”
敌千里对此有些惊讶,没想到这道士还真有修为傍身。
“你能看穿我的境界?”他好奇地问道,由于没有法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境界。
“前辈身上的命数,已经被劫难锁定,唯有渡劫期的大能,才会有这样的命数。”
劫难,要来了么?
敌千里忽然感觉,时间突然错乱了一样,自己从一个没有天赋的孩童,摇身一变成为了渡劫期大能。
屠灭村子的百夫长,区区凝神后期,弹指可灭。
距离成仙,也只差一步之遥。
“你帮我算算,我成仙之后,能战胜神明么?”
山羊胡冷汗都要滴下来了,他只是个街头算命的,怎么担得起这种恐怖的命运?
看敌千里饶有兴致的样子,山羊胡知道,今天不说点什么,铁定走不了。
“前辈您刚才说,想要对抗神明,对抗天道对吧?”
“古籍记载,渡劫期修士要面对的劫难有两道,一是摧毁肉身的雷劫,二是湮灭心灵的心魔劫。”
“顺应自然,心境沟通天道,心魔劫易如反掌。通过这种方式成仙,修士心灵中人性的部分便会消失,从此与神明一样无情。”
“前辈若是想反抗,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心魔劫不泯灭掉人性,就会永远深陷其中。除非彻底忘却自我,否则心魔劫无解。”
说到这里,山羊胡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前辈想要保留心灵意志成仙,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
“兵解!”
山羊胡的鼻子开始冒出鲜血,他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
“您须以本心入世,体会红尘中的情感,并在此期间保持对自我的认知,一直坚持下去。”
“最终,您的肉身将被外物杀死,而心灵得到升华,完成兵解升仙!”
山羊胡的眼角也开始流血,他不管不顾,用谨慎中略带炽热的眼神看着敌千里。
而他的话,也让敌千里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块石头忽然飞过来,正砸中山羊胡的耳朵。
“封建迷信又出来害人!”
一群青年从偏僻的巷子里拐出来,呼啦一下围住了山羊胡,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可算逮着了,今天一定要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一张张朝气蓬勃的稚嫩面庞,充满了纯粹的仇恨和敌意。
敌千里被推搡到一旁,看着这些孩子因憎恨而扭曲的脸,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也许不像看到的那么美好。
老道士起初还哀嚎两声,慢慢地像是认命了一样,身体停止了挣扎,只剩一双流着血的眼睛,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敌千里。
那是一种浑浑噩噩半辈子,忽然面见了自己的信仰后,对一切都释怀的眼神。
敌千里没有动作,任凭老道士被活活打死,然后转头回了雪山。
他没有再修炼,正如老道士说的,他渡不过心魔劫。
每次他试着静下心来,曾经遭受的不公,还有羌荣村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都像血染的皮影一样历历在目。
要他忘记这些,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与天为虎作伥,继续给人们带来无尽的苦难,他做不到。
雪山上空的雷霆依旧在徘徊,沉迷的响声如同打鼓。
在这些声音中,敌千里渐渐睡去。
……
只是一场梦的工夫,敌千里猛地睁开眼睛。
他破开山洞口厚厚的积雪,茫然环顾四周。
世界变了,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天不再是蔚蓝晴空,而是呈现一种怪异的青白色。云层也不再层次分明,均匀地铺在一起,像一张棉被盖住了天。
这个世界,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周围的环境令他迷惘,又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在困惑什么,索性下了山。
山下多了一座城市,就建在山脚下,没有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也没有冒着滚滚浓烟的工厂,或是欣欣向荣的农田。
惨白的雪原上,破烂的民居随处可见。贫瘠荒凉的空地,枯草根和几株土豆生长在一起,并且用篱笆墙像宝贝一样围起来。
食腐的秃鹫盘旋在城镇上空,它们和这里的居民一样骨瘦如柴。
这是一座以贫穷闻名的城市,终年积雪为它披上了一件脱不掉的大衣,人们几乎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只能看着麻木地忍受饥饿。
看来,不公的世道又回来了。
那么我还是我么?
敌千里拦下一个行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请问,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行人被衣衫褴褛的敌千里吓了一跳,定睛观瞧,发现对方衣着打扮和自己一样穷酸,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人说什么疯话?神已经被杀死了!”
啊?
神……被杀死了?
敌千里瞳孔紧缩,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不对啊……
神如果被杀死了,为什么世道还是这般?为什么人还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见敌千里开始发愣,行人也不禁产生了一丝好奇。
“你是我们村的?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敌……”
一股莫名的力量使他忽然顿住,慢慢转身,看向身后的茫茫雪山。
“我叫……敌丈。”
……
敌丈在这个村子定居下来了,说是定居,实则是漂泊流浪,每日在村子外围的街上游荡,失魂落魄的,宛如乞丐。
在贫穷的癸寒城,人们自己都吃不饱,谁会管一个乞丐的死活。
这么一个痴傻的人整天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渐渐地村民们也习惯了他的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百年?还是四百年?敌丈记不清楚。
人们在烟火里为了几两吃的争吵,婴儿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啼哭,老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或抱怨或发呆。
人来人往,从没有人注意过,有个邋遢老乞丐在村里活了三百多年。
从第一次下地,到临终入土,若是最后瞧见敌丈一眼,也不过在心里嘀咕一句:嘿!这老乞丐真能活!
在冷漠的环境中,敌丈逐渐和其他人一样,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一个青年递过来一颗生土豆。
敌丈把沾着土的土豆抓在手里,也不擦,张口就啃。
吃完土豆,也没有道谢,继续发呆。
青年没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没过今天,青年又来了,这次带给敌丈的是烤熟的土豆。
两人还是没有交流,敌丈吃完土豆,青年默默离去。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忽然有一天,青年空着手来了。
他往敌丈身边一坐,掏出两支卷烟来点燃,给敌丈散了一支。
敌丈学着他的动作吸了两口,除了呛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叫岳平,过些日子要去癸金城上大学,不能再给你带吃的了。”
敌丈没吭声,专心对付手里的新鲜玩意。
岳平笑了笑,吐出一口烟,问道。
“你是神,对吧?”
神这个字眼瞬间刺痛了敌丈的神经,他冷冷看着岳平,烟卷在他手中被捏得粉碎。
岳平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
“我问过村里老人,打他们出生开始,你就在这里,这么多年连容貌都不曾变化。”
“我从没见你吃过食物,喝过水。人们总是忽视你,就仿佛你不存在一样。”
“以上这些,除了一等公民那些权贵,只有神能做到。”
岳平又嘬了口烟头,把烟屁股弹在地上,随手抓了把雪盖住。
“数百年过着这种生活,权贵老爷吃不了这个苦。所以,你就是神。”
敌丈斜眼瞟着岳平,冷冷说了一句。
“你这人说什么疯话?神已经被杀死了。”
不料,岳平竟大方点头承认了。
“没错,神已经泯灭,所以你不是神。”
敌丈白了他一眼,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他。
“癸寒城糟糕透了。”岳平忽然感慨道。
“人们习惯了压迫,习惯了在冷漠的环境下用麻木保护自己。他们不敢反抗强权,不敢争夺自己的命运。”
听了这句话,敌丈的身子稍稍侧回来一点。
岳平没再继续说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等我去了癸金城,见过了那里的繁华和美好,说不定会迷失忘却自己。”
此刻,敌丈在岳平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缩影。
见证不公,想要反抗,却力不从心。
他好像隐约记起来一些什么。
“我可以帮助你。”
岳平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雪和土,似乎准备离开了。
“你怎么帮?你只是一个人而已。”
“你去癸金城,要坐北村的索道吧?等索道来到最高点时,看看脚下。”
敌丈又翻身睡去,岳平则带着疑惑回了家。
出发那天,岳平第一次坐上索道。轰隆隆的机器声令他兴奋不已,但他没忘记敌丈的嘱托。
扒开厢车的窗户,岳平探头向下看。
只见千里雪山的山顶燃起了金色的火焰,那火焰能够平等地湮灭一切物质,树木和石块只是碰上就瞬间化为灰烬。
奇怪的是,其他厢车的人看不到这火焰。
火焰越来越高,直冲天际,竟连空间都能焚烧,还在云层上烧出一个洞。
云浪翻涌,洞很快被补上,可岳平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明明拥有神明的手段,却不愿成为神。
难道说?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岳平的脑海中缓缓成型。
神泯337年,癸寒城爆发反抗,由普通人组成的军队占领了城市。
在此期间,敌丈切身体会到了,作为人类多种多样的情感。
这些情感或直白,或含蓄,寄托着的多是美好。
两年后反抗军被剿灭,敌丈为岳平报仇未果,遭执法军生擒。
又过了几十年,饱受折磨的敌丈,被安排到辛石城当执法局长,维护城市正义。
神泯371年末,敌丈被下属刘启背刺,死于非命。
最后,他昂首看着天空。万般思绪,化作一声叹息。
轰隆隆!
阴暗的天穹传来一道炸雷声,像是在回应。
兵解,飞升!
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谁?
我在反抗什么?
我生命的意义,就是这样的么?
……
“方军长,你都看到了吧?”
“是!”
方临的耳麦里传来声音,令他立刻身体站直。
刚刚接到消息,老元首姬绥已经病逝,姬妤迅速掌控了军事委员会和执法部,逼迫其他权力机关站队。
现在,她是兰德新的元首。
而成为元首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敌丈这个不稳定因素。
他毕竟出身反抗军,反抗他们这些权贵,是敌丈与生俱来的使命。
即使机械改造短暂蒙蔽了他的自我,终归存在隐患。
“我已经向引导办公室递交了说明,对方回应很快,暂时将整个执法系统开放授权。”
“去吧。”
通讯挂断,方临看向远处的战场。
正月的生命力已经濒临断绝,敌丈持枪走近,却不知什么原因愣住了。
方临当机立断,启用研究院给的最高权限,冲敌丈喊道。
“快击杀你面前的敌人!“
敌丈还是没有动,一种不妙的预感忽然在方临心底滋生。
此时他再也顾不上许多,再次对敌丈厉声高喊。
“将军,服从命令!”
“自我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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