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光阴悄然而过。
苏清羽端坐于一张朴素木凳之上，身形清雅，面前却非朝堂百官，而是往来不绝的使者与信鸽，四方天地之间，万界信使络绎奔忙，携卷而至，飞羽如云，恍若天地流光穿梭。她斜眼望向一旁调度百事的青鸾，后者一袭淡青衣袍，眉眼盈喜，神情中尽是张罗婚事的忙碌与欣慰。
“你真觉得这番排场……当真有必要么？”苏清羽抿唇微叹，已是第十回低声怨言。
“胡言乱语！”青鸾一甩袖，断然打断，“如今诸界早已知晓天尊归位，若不广发金帖，怎显吾族神只礼数？况且，此番大典，不止为你，更为我等一族长久的尊严。”
“实在太繁琐了些。”苏清羽轻声嘀咕，目光却不由自主落于远处繁花似锦的天地间——那是一方真正的乐土。原野苍翠，溪湖澄明，新生的世界之树幼苗正被植入大地，根系流转，灵气充盈。而曾为神只所役的农夫，如今正自在田间劳作，挥镰收割金麦，满面风光。
自苏清羽掌理神域以来，青鸾一脉与旧界间早已断绝多年的联系终于修复。诸界息息相通，生命再启新轮，而那些资质深厚、德行俱备者，也被引入神域之境，修行安乐，得享神只尊位。
她所居之所，不过一处褐石小屋，院落静雅，竹影婆娑，池中养鸭几只，屋外尚有一勇士常伴其左右。
此时她看向李怀山与叶秋，面露忧思，“我……真的必须如此？”
李怀山朗然一笑，道：“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谁也逼不得你。我瞧裴世勋那小子——但凡你一句话，他怕是连日月星辰都能摘来与你做聘礼。”
“此乃旧例，不可废也。”青鸾声音柔中带坚，语气里满是坚持，“天尊大婚，原是万界瞩目的盛典。若我青鸾之界与诸神之域交好，早已遣信邀约诸方神只。奈何吾土羸弱，岁岁烽烟不断，至今仍未得片刻喘息，连谁能托付、何者可信都未明晰……”
苏清羽抬眸望向远方，只见坊间彩棚初设，街巷之间热闹非常，百姓如织，执事奔走，人人面上皆挂着欢欣笑意。然她心中却隐隐生出几分不安，低声道：“不过……是否还可再缓几日？”
叶秋轻轻伸出一指，抵在她唇边，嗔笑道：“嘘，傻孩子，这两年你们忙前忙后，如今若再拖延下去，我这张老脸就真的成了老太太了。我要抱孙儿！”
“你明明是不老不死的。”苏清羽抿唇一笑，眉梢轻挑，露出几分顽意。
李怀山亦是大笑，一掌拍在她肩上，道：“其实这一桩，倒也并非只为你。那小子裴世勋这几月来，问我‘她想要怎样的婚礼’足有二十次之多，天天往叶秋那儿跑，细问你爱吃什么，喜欢什么。他啊……是个难得的好人。”
他话音未落，便被叶秋一掌轻轻拍在脑门上，假意责怪。
“他是我的！”苏清羽噗嗤一笑，俏皮地扬声说道，“我可舍不得他。他若敢逃，我便拽着他一同私奔。”
“那得奔去哪儿？记得把我们一并带上。”李怀山故作认真。
苏清羽笑意渐敛，眉眼间泛起些许郑重之色，“我很庆幸，你们都在我身边。我知你们曾欲随李洛尘一道回归故界，只为护住美琳周全。”
叶秋垂眸片刻，轻咳一声，缓缓道：“她如今已懂许多事理，也算不负一番磨砺。李洛尘虽非亲骨血，却是她兄长无疑。他的牺牲，我们记在心里……只盼他们能安然归返。”
苏清羽微微颔首，神情沉静：“他们会回来的，归期应已不远。”
忽有一阵馥郁香气自厨间飘来，苏清羽嗅之不觉神驰，思绪如风般回到了那一日——
彼时她坐于桌边，大快朵颐，口中正咀嚼着香嫩鸡肉；而裴世勋倚坐在旁，手中执杯，慢慢品着酒。
“这菜……简直不可思议。”苏清羽口齿未清，眉眼间满是欢喜。裴世勋温柔一笑，俯身替她拭去嘴角的面包屑，又将她那一绺如火红缎的发丝拢至耳后。
“你喜欢便好。”他说，“这菜谱，是我在彼岸界一处小城寻得的。我亲自过去取的。”
这两年来，那位曾领百万雄兵、名震四海的镇国将军，卸甲归田，甘为厨人。原来他早已发觉，自家媳妇最是好吃之人，于是便将煮饭炊汤之道视作兵法演练，日日精进。那双握刀能裂山岳的手，竟握起了锅铲，将豪情都煨入一炉香羹之中。
他之绝艺，世人无缘得见，只为一个女子而烹。而这，便是他最锋利的一柄剑。
“苏清羽。”那一日，他将一盘野生羊肚菌与烤山兔置于案前，目光温柔。
苏清羽当时饿得慌，甫从一界驱逐残暴异兽归来，形似龙族，杀伐未歇，已垂涎三尺。她每日最期待之事，竟非与裴世勋并肩而战，而是这一顿饭，甚至胜过那唇齿之间的亲吻。
苏清羽笑容满面，筷子不停，那一桌菜色皆是她从未尝过的新鲜风味。
“要尝尝这道鱼否？”裴世勋夹了一块细嫩白鱼，鱼身覆以蒜香酱汁，微辣，带着淡淡奶香，是她最爱的口味。
苏清羽眼睛一亮，“好啊！”
“再添些酒？”他将甜香果酿斟入她杯中。
“也好！”她欢快应道。
“还要那新烤的面饼么？”他说着，取出一块热气腾腾的面饼，酥软金黄，微带黄油之香。
“当然要！”她大咬一口，咀嚼间面颊鼓鼓，模样甚是可爱。
裴世勋望着她，眼中含笑，忽然低声道：“清羽，愿不愿……让我娶你为妻？”
她嘴中面饼未咽，怔了片刻，“嗯？”
裴世勋已起身，郑重将一方锦匣呈至她案前。匣中安放一只以血玉雕琢、镶缀缟玛瑙之钗，色泽温润，华而不艳。
“你曾救我于天海阁之上，斩龙平乱；你与我并肩征战，笑对天地。”他语声微颤，却坚定异常，“苏清羽，我愿以此生为誓，伴你行天涯、守你万劫中。若你愿嫁，我此身、此命，皆属你。”
苏清羽看着那男子微垂的眼眸，指尖轻触钗身，那一刻，心头诸般滋味尽数沉淀，只余一句轻语：“我愿。”
……
“天尊！”一声清脆的呼唤传来，一名年幼侍女匆匆奔入殿中，金翅微展，映着晨光灿若流霞，“礼服已然准备妥当，还有外域使者求见！”
此言一出，满室静默，众人互望一眼，眉宇皆有凝色。苏清羽轻轻颔首：“好，我去更衣。”
青鸾转向那侍女吩咐：“请客人进来。”
片刻后，一名龙族使者踏上通往主殿的晶玉长桥。桥两旁古木参天，碧叶如盖，生命之树与棕色石屋交相辉映，幽静如画。使者强忍惊异，目光在这富饶祥和的神域中流连，不时掠过贪婪之色，似在暗暗打量此地可夺之物。
殿中，苏清羽斜倚木榻，未着华服，仅以素衣相迎，神色淡然。众人分列左右，惟裴世勋坐于她侧，为她斟酒。
那使者嘴角扬起一抹讥笑，拱手不拜，语带轻蔑：“久闻天尊择伴而立，却不料竟拣了一位龙族男子。龙者应为尊王，岂可为女子奉酒？”
苏清羽似笑非笑，轻轻以手肘触了触裴世勋，道：“他说你软弱。”
裴世勋不以为意，挑眉笑道：“我不过是在学你的法子。”
“果然堕落。”苏清羽颔首叹息。
“情甘命愿。”裴世勋夹起蜜饯，细心放入她碟中，柔声道：“只要是你，我甘愿堕入万劫。”
苏清羽面色一红，低头一笑。
随侍一旁的尹明宇微微昂首，神情自若；而石俊早已怒目圆睁，虎视眈眈地瞪着那来犯之客，宛如猛兽将啸未啸。
龙族使者阴沉着脸色，冷冷扫视那对坐于案前的男女。他们仿佛置若罔闻，仍沉醉于二人世界中，眉眼带笑，旁若无人。
“我们已决定开战。”使者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傲慢与轻蔑，“你们这片土地，不过是过眼浮萍，终将归于我们龙族之手。从今往后，所有神域皆当俯首称臣。”
话未尽，他从怀中抽出数轴文书，重重掷于几上，声如铜锣炸响：“这是我们定下的条款。待胜负既定，你们须年年依规奉贡，不得有误！”
苏清羽轻轻扬手，示意稍安勿躁，眼神却落在裴世勋的碟子上，神情认真得仿佛面对朝政。
“这樱桃蜜煮得极好。”她忽然开口，咬下一颗糖渍果子，唇边带着满足的弧度，“酸甜得当，果肉软嫩，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裴世勋淡然一笑，替她又添了几颗入盘，“用心便是。”
“我看，”苏清羽点头，“可当我们神域献给来客的上品糕馔，以示新主之礼。”
裴世勋微微一笑，转眸望向那气焰正盛的龙族使者，语声温雅，却蕴藏锋芒：“既如此，我们亦宣布对你龙族出战。”
话音未落，他眸中紫光一闪，一股浩然威压汹涌而出，宛如实质，将使者压得双膝骤然跪地，冷汗湿背，口中欲喊却发不出声。
他面色骇然，不敢置信地望向裴世勋，声音颤抖：“你……你不是我族之人，这股力量……不是龙族所能拥有的……”
“嗯，试过将整支龙族兵团之力尽数吞并么？”苏清羽淡淡开口，语气不紧不慢，却如锋刃暗藏，“多谢阁下慷慨，赠我如此雄兵。虽说咱们自建军亦不算孱弱，但若得此助力，便当作婚前贺礼了。”
话音未落，龙族使者已在威压之下气血翻涌，面色惨白，眼前一黑，当场晕厥。
裴世勋嘴角微挑，冷笑一声，随即转头望向已披甲整装的石俊与尹明宇。二人化为守卫之后，已飞入九霄，静待号令。皆是苏清羽亲手所炼，战力不容小觑。
他低头于苏清羽额间轻吻一下，语气忽而认真：“莫要再翻旧菜，待我归来，再为你炊一席新膳。”
苏清羽靠在椅上，懒懒一笑：“谨遵军令。”
三道身影于夜色中隐去，疾如流星。
青鸾目送他们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忧声道：“你当真不担心？若那龙王果真力压群雄……”
苏清羽一边走向鸭塘，一边抛出一把饲料，头也不回地答道：“裴世勋下手有分寸。他说我们需要几头守门的凶兽，最好飞得高、叫得响。”
“我说的不是这个……”青鸾欲言又止，却见苏清羽已蹲在池边，逗弄那些呆头呆脑的鸭子。
“她为何这般执着于一个鸭塘？”旁侧，一位守卫疑惑低语。正是那位初化人形的“鸭子”守卫，仍保留着当初羽禽形态时的蹒跚与机警，此刻摇头晃脑地走近众人，振羽理翎。
“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实情？”李怀山笑得眼角皱起，悄声问道。
那只鸭子微微一顿，歪着脑袋道：“告诉我什么？”
叶秋瞥了它一眼，语气颇为怜悯：“你家姑娘……她之所以执意要养鸭塘，可不仅是觉得鸭子长得可爱。”
鸭子眨了眨眼，脑袋渐渐低了下来。
“她最爱的，是烤鸭。”叶秋叹了口气。
周围倏然一静，连风似也停止了低吟。那只鸭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惶恐：“所以，她一直盯着我……是想吃了我？”
李怀山抬手掂量了一番它的羽量，点头道：“倒也不必太担心。你这副骨架嘛……未免太瘦了些。”
“嘭”地一声，那只鸭子猛地化形为一名俊秀青年，面色铁青地扫了二人一眼，袖袍一甩，径直离去。
屋外留下一路哄笑之声，回荡在石屋间，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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