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嗡嗡低语。
有妇人悄悄拉住孩子往回拽,老人却盯着那食盒——盒盖掀开,蒸腾热气里,是三碗素面,卧着两片青菜,汤色清亮。
李少爷没动。
他只低头,用指甲刮下桥墩上那道水痕边沿的一点灰垢,捻进舌尖。
涩,微苦,带碱腥。
他喉结一滚,咽了下去。
当夜子时,柱子摸到桥墩西侧枯柳下,借着月光,看清了李少爷埋在树根旁的竹筒——筒口封蜡完好,筒身刻着细密刻痕:一道长线,七道短横,末尾一点朱砂。
是归源道养护日志的第一页标记。
柱子没取,只用炭条在柳树皮上划了个“孙”字,又狠狠添上一刀,将“孙”劈成两半。
翌日辰时,李少爷站在孙主簿面前,赤脚,挽着裤管,小腿沾泥,袖口磨出了毛边。
“孙老爷,”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小的李二狗,原是北岭伐木队的,如今流放戍卒,专管归源道巡查养护。您这桥,我愿监工。”
孙主簿笑得眼角褶子堆叠如菊:“好!好一个忠厚后生!你既懂土性,就由你督着夯基——石灰多掺三成,务必让这桥墩硬过青石!”
李少爷垂眸应下。
他真掺了石灰。
可也真掺了湿土——趁人不备,将挑来的清水泼进新拌的灰浆里,又用铁耙反复翻搅,直到浆体发黏、泛出灰白泡沫。
他亲手把第一筐料填进桥墩基槽,夯锤砸下时,震得自己虎口发麻。
没人看见,他蹲身抹泥时,袖中滑出一枚铜钱,背面北斗七星凹痕朝上,轻轻按进湿泥表面——钱陷三分,泥未溢,只留一圈极细的环形压痕。
第三日,天色闷如铁锅盖顶。
午后未时,云层自西南翻涌而至,黑得发紫。
风停了,鸟雀噤声,连溪水都缓了流速。
李少爷独自走上桥面,鞋底沾着泥,手里攥着一把干草。
他弯腰,将草塞进桥墩西侧排水孔——不是堵,是垫。
草茎交错,留出三道细缝,正对下方古渠旧道走向。
孙主簿立在桥头,摇着折扇,远远望着,嘴角噙笑。
申时初,雷声滚过山脊。
雨未落,先起雾。
白茫茫的湿气从地缝里钻出来,贴着路面游走,像无数条无声的蛇。
戌时,暴雨倾盆。
柱子冒雨奔至桥头时,只听见一声钝响——不是轰然坍塌,是“噗”的一声,像熟透的瓜坠地,闷而沉重。
怀恩桥西墩塌了半截,断口酥脆,碎砖混着湿泥簌簌滑落。
桥面歪斜,拱券断裂,雨水顺着裂缝灌入,冲刷出一条条灰白沟壑。
而归源道主路,静卧如初。
唯有李少爷昨夜垫草的那几处排水孔,正汩汩淌出清亮水流,汇入道旁新挖的导流沟,蜿蜒而去。
桥头火把骤然亮起。
十几个村民举着火把围拢过来,火光跳跃,映亮一张张湿透的脸。
张大叔浑身滴水,一把揪住孙主簿衣领:“孙善人?你善在哪儿?!这桥才三天!塌得比豆腐还快!”
孙主簿踉跄后退,袍角溅满泥点,却猛地转身,手指如刀,直戳李少爷面门:
“是他!李二狗!昨儿他亲手夯的基!今早我还见他往灰浆里泼水!这是蓄意毁桥,嫁祸乡绅!”
火光灼灼,照得他眼白泛红,额角青筋暴起。
人群哗然骚动。
李少爷没辩解。
他只是慢慢解开胸前粗布衣扣,从贴身内袋里,抽出一本薄册。
纸是山藤皮所制,泛着浅褐,边角磨损起毛。
封面无字,只用靛蓝墨点了三枚铜钱,钱文模糊,却依稀可见乾字左竖微曲,隆字右耳偏窄。
他抬手,将册子摊开在火把之下。
第一页,墨迹未干,字迹却极稳:
“嘉和七年三月廿四,晴转阴,风南。夯基三处,用石灰二百斤,湿土七十斤。孙主簿运‘青石料’六车,实为碎砖,色灰白,棱角锐,敲之有空响。记于桥东第三垛。”
火光跳动,映得那行字微微发亮,像一道尚未冷却的烙印。
李少爷指尖停在墨迹末端,没翻页。
他只是静静站着,雨水顺着他额角流下,混着泥水淌进衣领。
火把噼啪爆响,光焰忽明忽暗,照得他手中那本薄册,仿佛一张刚刚铺开、却已写满答案的考卷。
而考卷的下一页,还压在指腹之下,未曾示人。
火把的光在雨夜里劈开混沌,也劈开了人群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
孙主簿指尖直戳李少爷面门,声音尖利如裂瓷:“泼水!掺湿土!他亲手夯的基!桥塌时他在场,不在工棚,不在饭寮——他在排水孔边蹲了半个时辰!这不是监工,是掘墓!”
张大叔的手还攥着他前襟,指节发白,可那力道却滞了一瞬。
人群嗡地一静,连雨砸在青石上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有人低头看自己沾泥的草鞋,有人悄悄挪步,离李少爷半尺——流放戍卒,前科在身,谁敢信他?
李少爷没抬眼,也没退。
他只是解扣、掏册、摊开。
山藤纸在火光下泛着粗粝微光,像一段被风干又反复摩挲的皮。
那三枚靛蓝铜钱印,乾字左竖微曲,隆字右耳偏窄——是万记酒坊当年私铸“隆昌通宝”的暗记,也是陈皓初设养护制时,亲手教他辨认的“伪料识鉴法”。
他翻至第一页,墨迹未干,却已渗入纤维深处。
旁侧小楷批注:“辰时取渠水三盏,煎新焙苦楝叶汤试之:汤色转褐,沉渣泛绿,ph近酸腐,疑含硫铁矿浸出液。”再往下,是炭笔勾勒的简易剖面图——桥墩基槽三层填料,灰浆层厚三寸,其下赫然标注:“虚土层,深二尺七寸,触之如粉,刮之有腥气。”
老汉不知何时挤到了前头。
他枯枝般的手颤着抚过纸页,拇指在那行“ph近酸腐”上久久停驻,指腹蹭过墨痕,仿佛要擦掉什么,又怕擦掉什么。
他忽然仰头,望向被暴雨冲刷得发亮的归源道主路——那路静卧如脊,纹丝不动,而塌陷的怀恩桥,正像一道溃烂的伤口,歪斜地挂在它身侧。
“这字……”老汉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是拿命写的。”
不是夸赞,是确认。
是三年流放、百日巡查、千次俯身丈量冻土与腐泥后,从骨缝里榨出来的字。
写错一日,便可能漏查一处虚迹;记错一斤石灰,便可能让整段路基在梅雨季里无声溃散。
他写的不是日志,是活命的契书,是赎罪的碑文,更是……一张悬在头顶的索命帖。
人群静得能听见雨水顺檐角坠地的滴答声。
柱子默默上前一步,肩甲撞开两个犹豫的村民,手按刀柄,目光如钉,钉在孙主簿骤然失血的脸上。
孙主簿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口浊气。
他袖中那只朱漆食盒滚落在地,盖子掀开,素面早已泡胀变形,汤水混着泥浆漫开,浮起一层诡异的灰膜。
没人去扶他。
几个汉子上前,架起他胳膊就走。
他挣扎,袍角撕裂,露出内衬一角暗红绣纹——那是工部旧吏补服里衬才用的云雁暗纹。
陈皓没来。
但柱子带来的竹筒里,静静躺着一枚新刻的木牌,正面是“归源道西段养护总责”,背面无字,只有一道浅浅的刻痕,形如拱桥,桥下流水蜿蜒,尽头汇入一道更宽的线——那是归源道主路的走向。
翌日清晨,李少爷站在新搭的工棚前,面前是二十个赤脚少年。
他们手里攥着烧黑的柳枝,脚下是块刚抹平的黄泥地。
陈皓递来一卷素绢,上面只有三道线:主路、导流沟、排水孔位。
“教他们画。”他说,“先画准,再修稳。”
李少爷接过素绢,目光却越过棚顶,落在远处山坳。
那里立着一块无字碑——本为纪念古渠湮没而设,如今碑面已被雨水泡软,几个孩童正蹲着,用炭笔描画。
笔尖所至,竟是一条蜿蜒的沟渠线,自碑脚斜斜向下,精准咬合归源道西侧第三处导流口的位置。
他指尖微颤,忽然想起昨夜日志末页压着的那一页——尚未展开,却已在指腹下透出淡墨轮廓:一条线,从怀恩桥废墟起笔,穿过南坪渡口,直指县学东墙。
而此刻,县学教谕书房的窗纸上,正映出另一道人影——青衫素净,袖口绣着细密云纹,手中捧着一叠崭新的雪浪笺,笺角压着一方紫檀镇纸,镇纸底下,隐约可见“功德录”三字朱印初稿的墨痕。
天光未明,山雾还压着归源道西段的坡脊,李少爷已蹲在南坪渡口段路基旁。
他赤手扒开浮土,指腹蹭过湿冷泥层,像抚过一具尚有余温的尸身。
袖口磨得发白,肘弯处渗出淡红血丝——那是昨夜伏在工棚地上,用炭条一遍遍描摹排水剖面图时,被粗粝竹席刮破的。
他没带铁铲,只有一把削尖的柳木签。
签尖抵住夯土断面,轻轻一旋,便嵌进三寸深。
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竹片,薄如蝉翼,两寸长,上刻“嘉和七年三月廿七,阴,风北”,字迹细若游丝,却刀刀入骨。
他将竹片塞进孔洞,覆土、踩实,再以鞋底斜碾三下——土不裂、痕不显,唯有一粒微凸的泥点,恰在晨光初照时,泛出青灰反光。
这是“骨记”。
他父亲当年验北岭老松,便是如此:树心年轮难辨真伪,便在活枝内侧刻暗痕;十年后伐木剖解,痕在则木真,痕失则木假。
人会说谎,树不会。
土石亦不会。
柱子是辰时三刻巡至渡口的。
他勒住马,没下鞍,只俯身探看那处新踩的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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