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隽被“借刀杀人”这四个字震得心神不宁。
他先前确实不知休妻流程，以为寄去文书，双方同意，便能和离。
他也属实没想到，今上居然谨慎到这个地步，每一条消息都要让璇玑卫查证，不轻信任何一方的供词，雍亲王还不停地抓他话里的破绽，稍有不慎，他就要被治一个“目无礼法”的罪名。
裴隽忍不住看向萧维雪，按照他对濮阳郡王的了解，此人生性凉薄，只注重个人利益，又不够聪明，时常不能隐藏心中的情绪。适才，安阳县主提到昌平伯世子时，濮阳郡王几乎要暴怒，说明此事必有蹊跷。
偏偏郡王这种表现合情合理，落在外人眼中，这是慈父作态，是担心女儿受辱而产生的愤怒。
正因如此，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安阳县主和昌平伯世子见面的原因，所有人都默认了濮阳郡王曾为两人牵线搭桥。
靠着这招精湛的骗术，萧维雪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
可若没有对人性极致的洞悉，怎么可能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摘出去？
裴隽突然觉得，如果能解除这段婚约，似乎也不错。
萧维雪的心思太深沉了，他根本斗不过！
可对方手上还有他的把柄……
念及此，裴隽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戾，果断从里衣中取出几张略有些褶皱的纸，大喊：“草民裴隽身微言轻，哪敢算计郡王。只是草民心中有事，才忽视了休妻礼法。”他深吸一口气，太高了语调，“草民裴隽求陛下为千万学子鸣冤！”
“嗯？”皇帝被这突然慷慨激昂的声音惊得愣住了，一时也分不清，裴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濮阳郡王猛地攥紧拳头，他没想到裴隽会这般疯狂，把那件事给捅出来。
裴隽盯着一众审视的目光，铿锵有力地喊道：“草民发现，历年科考时，陛下钦点的庶吉士总会被人以各种名义换了去！若非草民不幸蒙冤，也不会加以调查。草民深知，此事水深，故不敢向任何人披露。今日得圣上宣召，故将证物呈上！”
皇帝给季公公使了眼色，季公公立即拿起几页纸，检查一番后，才把它呈上。皇帝一目十行地看着，上面记录了十年内被顶替的庶吉士，他们无一不是贫家出身，却被人以各种罪名构陷，剥夺了庶吉士之名，甚至因为名声受损，回乡后只能在县衙内给举人当副手，有一人更是不堪其辱，以死自证清白。
偏偏这些事，都被人瞒住了。
“好好好！”皇帝气笑了。
每轮科举选拔的进士不过二三百之数，庶吉士虽非官职，却是选了进士中的佼佼者。
这些才华横溢之人被人顶替，还得了子虚乌有的罪名，光是看着寥寥几笔的文字，他都觉着触目惊心，只恨自己没有留点心，关注一番每年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有哪些。
“所以，你是为了保下庶吉士的名额，才答应了濮阳郡王。”皇帝目光如炬地看着裴隽。
裴隽点头：“是。”
只要他向所有人证明，他休妻只是为了保住庶吉士的名额，纵火之事就与他无关。若能凭借这几张纸激起陛下的愧疚心，纵使齐国公府和承恩侯府想刁难他，陛下也会护着。
阮眠霜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不知是因裴隽遭了劫难而气愤，还是因为没看对方受难而郁闷。
她算是看明白了，安阳县主和裴隽完全不知情，一切的祸端都是濮阳郡王掀起的。
这个结果，属实难以接受。
皇帝叹气，看向阮眠霜，季公公立即把先前在御书房内的事说了。
皇帝苦笑：“此事，诶，终归是天意弄人。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和裴传胪……”
“陛下，臣女想要和离！”阮眠霜眼瞅着情况不对，也顾不得礼数，当即下跪，“有所取无所归者不去，与更三年丧者不去，前贫贱后富贵者不去，此乃休妻三不去。隽父重病，我延请明医为其医治，离世后，我披麻戴孝送其入葬，服丧三年。隽出身微寒，读书时的束修皆由我提供，如今他为二甲传胪，也算飞黄腾达。虽说我父母尚在，但三不去已占其二，裴隽却送来一封休书。
“君子死节，当是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夫妻三载有余，我自问不曾亏欠与他，裴隽却只想着自己，罔顾礼法。俗语有言，无规矩不成方圆，纵使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当如此。若今日姑息其恶，来日就有更多学子效法其行，飞黄腾达后休弃发妻。臣女斗胆询问陛下，若是一方百姓受不了贪官压迫，落草为寇，劫掠良商，依照大梁律法，应当如何判处？”
阮眠霜语速极快，找到了裴隽言语中的漏洞后，几乎片刻就捋清了思路，开始发难。
皇帝被这一连串的诘问难住了，裴隽亲口承认，送了休书，罔顾礼法之事无可辩驳。
可事急从权……
身为皇帝，他觉得裴隽在庶吉士和发妻之间的选择，无异于千古一问“江山与美人”。
虽说心里是这么想的，他表面却不能失了公允，只能踢皮球道：“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抿了一口茶，才不慌不忙地回答：“陛下，臣妾以为阮姑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人无纪则不立，事无纪则不成，国无纪则不安，家无纪则不宁。无规矩不成方圆。”
皇帝被怼得呼吸一滞，自从太子离世，皇后就对他有了怨言，总觉得太子染上时疫之事是有人谋划，他不愿深入调查，定然是心存包庇。
皇后如此回答，何尝不是在内涵他的处事？
固然，他已年迈，年近五十，太子年轻有为，身为帝王，他确实心存几分忌惮。
可说到底，太子是他亲手培养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疼爱！
梓童怎就看不明白？
皇帝转而看向淑妃，又觉着请淑妃断言不太妥当。在御书房内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胞弟上。
“雍亲王，你有何见解？”
胞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吧？
萧昀凌早就看裴隽不爽了，他的小命险些因为此人而丢，虽说罪恶的根源不在裴隽，但他就是心存芥蒂，当即发言：“若百姓落草为寇后杀了贪官，按律无罪。若是劫掠良商，需依照实情判处，可酌情减刑。”
说着，他语气一顿，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若良商曾有恩于民，这些百姓则罪加一等。”
话落此处，裴隽已冷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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