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十一月初七,苏州,沈府。
这是一处占地十余亩的私家园林,位于苏州城东南,名曰“沧浪别业”。园中亭台楼阁错落,曲水回廊蜿蜒,虽是初冬,但江南气候温和,园中仍有绿意。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奇崛嶙峋,池中锦鲤悠游,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雅致、宁静。
然而此刻,园林深处一处名为“墨香斋”的书房内,气氛却与这雅致格格不入。
沈括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深紫色家常道袍,须发银白如雪,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手中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的墨玉镇纸,镇纸雕成麒麟形状,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书房内还有两人。一位是身着玄色锦袍的中年人,面容儒雅,但眉宇间隐有阴郁之气,正是秘密南下的韩似道。另一位是个三十余岁的精悍男子,一身劲装,腰佩长剑,是沈括的心腹护卫首领,姓陆名九,人称“九爷”。
“韩公此次南下,真是让老夫意外。”沈括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绵软,但话语中的冷意却不容忽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这么突然造访,险些让老夫措手不及。”
韩似道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却不饮,只是淡淡道:“沈公说笑了。若真打招呼,还能叫秘密南下吗?况且,若事先通报,恐怕老夫就见不到沈公了——说不定半路上就‘意外’身亡,或者被官府以‘擅离职守’的罪名拿下了。”
这话夹枪带棒,直指沈括可能对自己不利。
沈括眉头微皱:“韩公此言何意?你我同在一社,荣辱与共,老夫怎会对你不利?”
“同在一社?”韩似道放下茶杯,直视沈括,“沈公还当我是同社之人吗?‘墨祭’之事,为何不与我商议?与金人接触,为何不通禀?谋划‘划江而治’,为何要瞒着我这个汴京总舵?沈公,你是觉得老夫老了,不中用了,还是觉得……老夫会阻碍你的大计?”
一连串质问,毫不客气。
书房内空气骤然凝固。
陆九的手悄悄按上剑柄,眼神警惕地盯着韩似道。
沈括却笑了,笑声干涩:“韩公果然消息灵通。看来你在江南的眼线,不比老夫少啊。”
“不多,但够用。”韩似道平静道,“至少够知道,沈公在太湖搞的那些名堂,够知道你们与金人使者秘密会面三次,够知道你们计划在江南制造动乱,为‘划江而治’铺路。沈公,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野心。”
“野心?”沈括笑容收敛,眼中寒光一闪,“韩似道,你掌科举三十年,门生遍布朝野,这难道不是野心?你通过科举操控朝政,这难道不是野心?老夫所为,不过是顺势而为,为‘清流社’谋一条更广阔的路!”
“更广阔的路?”韩似道冷笑,“勾结外敌,出卖国土,这叫更广阔的路?沈括,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金人是什么?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就算你们真能‘划江而治’,金人会坐视你们在江南逍遥?他们会得寸进尺,一步步蚕食,直到把这锦绣江南也变成他们的牧场!”
“那又如何?”沈括忽然激动起来,站起身,指着北方,“至少我们能保住江南!保住这华夏文脉的最后净土!韩似道,你睁眼看看,看看这大宋朝成什么样子了!官家沉迷书画道教,朝中党争不断,官员贪腐横行,军队废弛不堪!金人灭辽在即,下一步就是南下!以朝廷现在的样子,挡得住吗?挡不住!到时候中原沦陷,汴京不保,你我都是亡国奴!”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与其坐等亡国,不如主动谋划,保住江南半壁。江南富庶,文风鼎盛,只要我们能掌控江南,就能延续华夏衣冠、儒家道统。金人野蛮,不懂治天下,他们打下江山,总要有人帮他们治理。与其让那些谄媚小人得势,不如我们这些真正的读书人掌权。至少,我们能保住科举,保住文脉!”
“荒谬!”韩似道也站起身,“沈括,你太天真了!金人要的不是有人帮他们治理,他们要的是彻底征服!他们会把汉人当奴隶,会毁掉所有典籍,会废掉所有制度!什么科举,什么文脉,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到时候,你我就是千古罪人,要被钉在耻辱柱上,被后世唾骂万年!”
两人怒目相对,气氛剑拔弩张。
陆九的剑已经出鞘三寸。
良久,沈括忽然笑了,笑得苍凉:“韩似道,你说得都对。但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你能阻止金人南下吗?你能让朝廷振作起来吗?你不能!你只能通过科举,一点点地渗透,一点点地掌控,可那太慢了!金人不会给我们时间!”
他走到窗边,望着园中景致:“我今年六十七岁了,没几年好活了。我不想看到华夏文明在我眼前断绝,不想看到儒家道统就此消亡。哪怕背负骂名,哪怕遗臭万年,我也要做这件事。至少,能保住点什么。”
韩似道看着沈括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他理解沈括的绝望,理解那种眼看大厦将倾却无力挽回的痛苦。他自己何尝没有这种感受?
但他不能认同沈括的做法。
“沈公,”韩似道语气缓和了些,“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们还有别的路。我们可以通过科举,培养更多真正的人才,逐步改革朝政,整军经武。金人虽然凶悍,但只要大宋内部稳固,君臣一心,未必不能抵挡。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抵挡不住,也要堂堂正正地战死,而不是苟且偷生,出卖祖宗基业!”
沈括转身,眼神复杂地看着韩似道:“韩似道,你还是这么……迂腐。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今日来,就是想阻止我?”
“是。”韩似道坦然道,“停止与金人的接触,解散激进派,回归组织的原本宗旨——通过科举改革朝政,而不是勾结外敌、分裂江山。如果你不答应……”
“不答应如何?”沈括冷笑。
韩似道一字一顿:“那我就以汴京总舵的名义,将你们逐出‘清流社’,并动用所有力量,清除你们在江南的势力。”
“好大的口气。”沈括坐回太师椅,“韩似道,你以为你还是三十年前那个一手遮天的科举‘提线人’吗?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江南是我的地盘,朝中……也有我们的人。你想清除我?只怕先被清除的是你。”
韩似道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朝中有人?你是说童贯?”
沈括笑而不语。
“童贯是北线负责人,他支持你们的计划?”韩似道追问。
“这不重要。”沈括摆摆手,“重要的是,韩似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加入我们,以你在朝中的影响力,配合我们的行动。事成之后,你依然是‘清流社’的领袖,甚至可以成为江南新政权的宰执。第二……”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现在就离开苏州,回你的汴京去,从此江南之事,与你无关。如果你敢插手,或者向朝廷告密……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这是最后通牒。
韩似道沉默良久,缓缓道:“沈括,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陆九看向沈括,以目示意——要不要留下他?
沈括微微摇头。
韩似道毕竟是“清流社”的创始人之一,在组织内仍有影响力。如果现在杀了他,会引发内部分裂,甚至可能暴露整个组织。而且,韩似道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众多,他突然死在江南,朝廷必定严查,反而麻烦。
“让他走。”沈括低声道,“不过,派人盯着他。他若老老实实回汴京,就随他去;他若敢在江南搞小动作……就让他‘意外’消失。”
“是。”陆九领命,匆匆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沈括一人。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大字:时不我待。
是的,时不我待。
金人灭辽在即,朝廷昏庸无能,江南士子怨气渐生……这一切都是机会。只要操作得当,就能在乱世中谋得一方天地,延续华夏文明。
至于骂名……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成功了,后世自然会给他公正的评价。
“来人。”沈括唤来仆役。
“老爷有何吩咐?”
“去请徐先生、周先生、赵将军,明日午后来府上议事。”
“是。”
仆役退下后,沈括走到窗边,望着北方天空。
韩似道……这个曾经的盟友,如今成了障碍。
但没关系,障碍可以清除。
现在最重要的是两件事:第一,加快与金人的谈判,争取最有利的条件;第二,在江南制造足够的动乱,让朝廷焦头烂额,无力干涉。
而这一切,都需要钱。
沈括想起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钱百万。这个钱袋子虽然好用,但也太招摇了,如今被李纲盯上,成了隐患。
是该考虑换一个钱袋子了。
或者……直接动用那些藏着的金银?
沈括走到书架前,转动一个不起眼的瓷瓶。书架悄无声息地移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他提起一盏灯笼,走下阶梯。
地下是一间密室,不大,但堆满了木箱。打开几个箱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金锭、银锭、珠宝、古玩。
这些是“清流社”三十年积累的财富,是未来事业的基石。
沈括抚摸着一块金锭,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踏实。
有了这些钱,就能收买更多官员,就能招募更多人手,就能……
忽然,他耳朵一动。
地面上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仆役,仆役的脚步声他熟悉。
有人潜入!
沈括立刻吹灭灯笼,闪身躲到暗处,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脚步声在书房内停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向书架方向走来!
沈括屏住呼吸,匕首握紧。
书架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手中也提着一盏灯笼。
灯光照亮了来人的脸——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动作敏捷。
沈括不认识此人。
那人进入密室,迅速扫视一圈,目光落在那些箱子上。他走到一个箱子前,试图打开,但箱子上了锁。
他取出一根细铁丝,准备开锁。
就在这一瞬间,沈括动了!
他如同鬼魅般从暗处扑出,匕首直刺那人后心!
那人反应极快,听到风声,立刻向前翻滚,躲开了致命一击,但肩膀还是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
“什么人!”那人低喝,拔出腰间短刀。
沈括不答,匕首再次刺出。他虽年迈,但身手依旧矫健,显然是练过的。
两人在狭窄的密室内交手,刀光闪烁,险象环生。
几个回合后,沈括心中暗惊——此人身手极好,若非自己占了偷袭的先机,恐怕不是对手。
而那人同样震惊,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老人,竟然有如此身手。
“你到底是谁?”那人边打边问,“为何在此?”
沈括冷笑:“这话该我问你!私闯民宅,窃取财物,该当何罪!”
两人又过了几招,那人肩膀受伤,渐渐落了下风。他虚晃一招,转身向外逃去。
沈括紧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密室,冲出书房,来到庭院中。
此时天已全黑,园中灯笼尚未点亮,一片昏暗。
那人对园林地形不熟,慌不择路,竟跑向一处死胡同——假山后的小院,三面是高墙,只有一条出路。
沈括堵在出口,冷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那人背靠假山,喘着粗气,肩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他盯着沈括,忽然道:“你是沈括?”
“是又如何?”
“‘清流社’的沈括?太湖‘墨祭’的沈括?”那人追问。
沈括心中一震,杀机更盛:“你知道的太多了。”
他一步步逼近。
那人忽然笑了:“沈括,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李纲的人已经盯上你了,皇城司的人也在找你。你那些勾当,早就暴露了!”
“胡说八道!”沈括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一沉。此人知道“清流社”,知道“墨祭”,显然不是普通窃贼。
“我是不是胡说,你很快就知道。”那人道,“不过,你可能没机会知道了——因为今晚,你就要死在这里!”
话音未落,那人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尖锐的哨声在夜空中回荡。
沈括脸色大变——他在召唤同伙!
几乎同时,墙头上出现三条黑影,手持弩箭,对准沈括!
“放!”那人厉喝。
弩箭破空而来!
沈括就地一滚,躲到假山后,但左臂还是被一支弩箭擦过,火辣辣地疼。
“杀了他!”那人下令。
三条黑影从墙头跃下,加上受伤那人,四人围攻沈括。
沈括虽身手不错,但毕竟年迈,面对四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很快落入下风。他边打边退,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
难道今晚真要死在这里?
沈括心中涌起一阵绝望。
就在这时,园中忽然传来呼喝声:“有刺客!保护老爷!”
是陆九带着护卫赶到了!
原来,陆九送走韩似道后,不放心,又带人回来巡查,正好听到打斗声。
护卫们手持刀剑冲进小院,与四名杀手战成一团。
沈括趁机退到安全处,大口喘息。
陆九冲到他身边:“老爷,您没事吧?”
“没事。”沈括咬牙,“留活口!我要知道是谁派他们来的!”
“是!”
护卫有十几人,很快将四名杀手包围。其中三人见势不妙,奋力突围,竟被他们冲了出去,翻墙逃走。只剩那个受伤的,因为失血过多,动作迟缓,被护卫擒住。
“说!谁派你来的!”陆九将刀架在那人脖子上。
那人冷笑:“要杀就杀,哪来那么多废话!”
陆九一刀砍下,却不是砍脖子,而是砍在那人伤口上。
“啊!”那人惨叫。
“说!”陆九眼神冰冷。
那人疼得浑身颤抖,却还是咬牙:“你……你们完了……李纲……皇城司……不会放过你们……”
陆九还要再砍,沈括却摆摆手:“带下去,好好审问。另外,加强府中戒备,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是!”
护卫将那人拖走。
沈括站在庭院中,看着地上的血迹,脸色阴沉。
李纲的人?皇城司的人?
他们竟然已经查到苏州,查到自己的府邸了!
看来,韩似道说得对——自己的计划,已经暴露了。
但事到如今,没有退路了。
只能加快速度,抢在对方动手之前,完成布局。
“陆九。”
“在。”
“通知所有人,计划提前。与金人的谈判要加快,江南的动乱要尽快煽动起来。另外……”沈括眼中寒光一闪,“找到钱百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知道的太多了,不能落在李纲手里。”
“是!”
“还有,”沈括补充,“派人盯着韩似道。他若不老实……就让他永远留在江南。”
“明白。”
陆九匆匆离去。
沈括回到书房,看着被翻开的密室入口,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今晚的刺杀,是警告?还是真的只是试探?
不管怎样,他都必须加快行动了。
时不我待。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封信。一封给童贯,询问朝中动向,请求他加快“联金灭辽”的推进;一封给在江南各州县的同党,指示他们开始煽动士子不满;一封给仍在江南活动的金人使者,约定再次会面。
写完信,他用火漆封好,唤来最信任的仆役,连夜送出。
做完这一切,沈括走到窗边,望着夜空。
月黑风高,正是行事之时。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江南酝酿。
而他,已经站在了风暴眼之中。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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