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十一月十五,润州城西,科举整顿司。
陈砚秋站在院中的古槐树下,望着枝头最后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挣扎。初冬的江南已有了刺骨的寒意,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院门外那口举报箱已经漆成朱红色,在灰蒙蒙的街景中格外醒目,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开衙十天,收到举报信七十三封。每封信背后,都可能是一个破碎的科举梦,一个冤屈的灵魂。陈砚秋已调阅了其中二十七桩的卷宗,触目惊心——试卷调包、誊录篡改、考官受贿、冒名顶替……手段五花八门,受害者从寒门士子到小富之家,施害者从州县小吏到朝廷命官。
最让陈砚秋揪心的,是那个叫周文礼的士子。三年前江宁府乡试,他的文章明明被同场考官评为“优等”,发榜时却名落孙山。而中举者中,有一个叫赵德明的,文章拙劣,却高居第七。周文礼不服,三次赴江宁府衙申诉,反被衙役以“扰乱科场”为由杖责。绝望之下,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在发榜次日投了秦淮河。打捞上来时,手中还攥着半页浸透的试卷残稿。
陈砚秋调阅了当年的试卷。周文礼的原始答卷已经“遗失”,但誊录卷还在——字迹工整,文采斐然,确属上乘。而赵德明的试卷,字迹歪斜,文理不通,却得了高分。更讽刺的是,赵德明中举后,次年赴汴京参加会试,竟又高中进士,如今已在户部任主事。
“政和八年江宁府乡试主考官,是致仕礼部侍郎沈括。”书吏低声禀报,“副考官三人,其中两人已故,一人在任苏州知府。誊录官、对读官共十二人,如今散在各地,有升有贬,有生有死。”
沈括。又是沈括。
陈砚秋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这个道貌岸然的“江南文宗”,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士子的血。
“周文礼的家人呢?”他问。
“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妹妹,在江宁做些针线活计度日。”书吏声音更低,“听说哥哥死后,她就很少出门,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婚配。”
陈砚秋沉默良久,道:“从司里支十两银子,以‘故友周文礼遗赠’的名义,匿名送去。另外,安排可靠人手暗中保护她,以防有人灭口。”
“是。”
书吏退下后,陈砚秋走到廊下,望着阴沉的天色。他怀中揣着那封写着镇江地址的密信,已经三天了。派去查探的皇城司护卫尚未返回,生死未知。这让他心中越发不安。
“陈提举。”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砚秋转身,是李纲。他一身便服,只带了两名随从,显然是微服而来。
“李大人。”陈砚秋连忙行礼。
李纲摆手,走到廊下与他并肩而立:“听说你这几日收到的举报不少?”
“七十三封,已核实二十七桩确有冤情。”陈砚秋道,“其中江宁周文礼案,牵涉沈括。”
李纲眼中寒光一闪:“沈括……这个老匹夫。当年他主持江宁乡试时,我就觉得蹊跷——那一科中举者,过半是他的门生或门生的亲属。只是当时他在朝中势大,无人敢言。”
“如今证据确凿,可否拿他?”陈砚秋问。
李纲摇头:“还不到时候。沈括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尤其江南士林,仍奉他为领袖。若无铁证,贸然拿人,必遭反扑。我们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下官明白。”陈砚秋道,“只是……看着那些冤案,心中难平。”
李纲拍了拍他的肩膀:“砚秋,我知你心急。但治国如烹小鲜,火候不到,强行动手,只会坏了整锅菜。我们现在做的,是在积攒火候。每核实一桩冤案,就多一份证据;每还一个公道,就多一份人心。等到火候足了,一锅端了,才能彻底清除这些毒瘤。”
陈砚秋点头,又问:“韩似道那边可有动静?”
李纲神色凝重:“有。最新消息,沈括派人送信给韩似道,约他在太湖见面,说是要在‘墨祭’之地做个了断。时间就在三日后,十一月十八,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陈砚秋心中一动,“又是‘墨祭’之日。沈括选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必有深意。”
“恐怕是个陷阱。”李纲道,“韩似道若去,凶多吉少;若不去,沈括就有理由宣称韩似道心虚,甚至可能以此为由,在组织内部清除韩似道的势力。”
陈砚秋思忖片刻:“那我们能否……暗中干预?”
“你想怎么做?”
“派人潜入太湖,暗中观察。若韩似道有生命危险,可适当出手相救。”陈砚秋道,“韩似道虽也是祸害,但他至少还希望维持大宋完整。若他死在沈括手里,激进派再无顾忌,行事会更加疯狂。而且,留着韩似道,可以继续牵制沈括。”
李纲沉吟:“此计可行,但极其凶险。太湖是沈括的地盘,他必会布下天罗地网。我们的人潜入,一旦被发现,就是送死。”
“下官愿去。”陈砚秋道。
“不可!”李纲断然否决,“你是科举整顿司提举,是明面上的人物,多少人盯着你。你若失踪,立刻就会引起怀疑。而且……你还有家人要照顾。”
提到家人,陈砚秋心中一痛,不再坚持。
李纲缓和语气:“此事我会安排陆深去做。皇城司擅长潜伏刺探,比我们的人更合适。”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一个差役匆匆跑来:“提举大人,门外有个女子,说要见您,还说……说她哥哥是周文礼。”
周文礼的妹妹?
陈砚秋与李纲对视一眼,李纲微微点头。
“带她到偏厅,我马上过去。”
偏厅内,一个瘦弱的女子局促地站着。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襦裙,头发简单地挽起,面容憔悴,但眼神清亮。见陈砚秋进来,她立刻跪下:“民女周文秀,拜见陈提举。”
“周姑娘请起。”陈砚秋扶她起身,“你哥哥的事,我已知道。请节哀。”
周文秀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强忍着不让落下:“陈提举,我哥哥是冤枉的。他的文章我看过,写得极好,不可能不中。一定是有人调换了他的试卷。”
“我信。”陈砚秋郑重道,“科举整顿司已立案调查,定会还你哥哥一个公道。”
周文秀却摇头:“我不要公道,我只要真相。哥哥投江前的那晚,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世道,读书人的路,被堵死了。’我不懂,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有人不想让我们这样的人上去。’然后他哭了,说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我。”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奉上:“这是哥哥留下的读书笔记,里面记着他这些年的心得,也记着……一些他怀疑的事。”
陈砚秋接过册子,翻开。前面是周文礼的读书心得,字迹工整,见解独到。翻到后面,有几页记载着一些零散的观察:
“政和七年腊月,见赵通判家仆与贡院书吏密谈于茶楼……”
“政和八年春,同窗孙某言,其父为求功名,向某教谕赠银二百两……”
“乡试前三月,有自称‘文渊社’者邀哥哥入社,哥哥拒之,那人冷笑而去……”
“文渊社……”陈砚秋心中一震。这是“清流社”在江南的化名之一!
“周姑娘,这本册子,可否借我一用?”他问。
周文秀点头:“能帮到陈提举就好。哥哥若在天有灵,也希望能揪出那些害他的人。”
陈砚秋郑重收起册子:“你放心,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另外,这些日子你要小心,尽量不要单独外出。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周文秀再次跪下:“多谢陈提举。”
送走周文秀后,陈砚秋立刻回到正堂,仔细研读那本笔记。笔记中提到的“文渊社”,在另外几处也有记载——周文礼似乎对这个神秘组织有所察觉,但所知有限,只知它“能量极大”,“能操纵科场”。
这证实了陈砚秋的判断:“清流社”通过化名“文渊社”等,在江南士子中发展成员。愿意加入的,给予功名;不愿加入的,就打压甚至除掉。
周文礼,就是不愿加入而被除掉的那个。
陈砚秋合上册子,心中涌起一股悲愤。这样有才华、有骨气的年轻人,本该成为国家的栋梁,却因为不愿同流合污,就被逼上绝路。
这该死的世道,这该死的科举!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风灌进来,吹得案上纸张哗啦作响。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城西报恩寺的晚钟。
钟声苍凉,在暮色中回荡。
陈砚秋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汴京赶考的那些日子。寒冷的冬夜,蜷缩在简陋的客栈里,就着一盏油灯苦读。手指冻得僵硬,呵出的气在灯罩上凝成白霜。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考中进士,改变命运,也让父亲不再那么辛苦。
如今他做到了,却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科举,这本该是寒门士子改变命运的唯一通道,却被权贵们把持,变成了他们巩固权力、排除异己的工具。多少像周文礼这样的才俊,被挡在门外,甚至被逼上绝路。
他想起沈括在太湖“墨祭”时念的祝词:“愿文星永耀,愿道统长存。”
多讽刺。他们口口声声要延续文脉道统,行的却是断绝文脉、戕害士子之事。
这文脉,这道统,不该是这样延续的。
真正的文脉,是像周文礼这样,哪怕身处绝境,也不放弃读书人的骨气。
真正的道统,是像李纲这样,明知前路艰险,也要为天下士子讨一个公道。
而不是沈括、韩似道之流,打着文脉道统的旗号,行卖国求荣、结党营私之实。
陈砚秋关上门窗,回到案前,铺开纸笔。
他要给赵明烛写一封信,汇报科举整顿司的进展,也汇报周文礼案的发现。更重要的是,他要提醒赵明烛,朝中可能还有更多“清流社”的成员,尤其是那些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官员。
写到这里,他停笔沉思。
朝中有哪些人可能是“清流社”的成员?除了已知的童贯,还有谁?
他想起钱百万暗账中提到的那些受贿官员。其中有一些已经身居高位,掌握实权。这些人,会不会也是“清流社”的成员?或者,至少是被“清流社”控制的?
如果是这样,那“清流社”的势力就太可怕了。他们不仅控制了科举的入口,还通过科举,将自己的人安插到了朝廷的各个关键岗位。
这是一个从根子上烂掉的系统。
要清除它,不能只砍枝叶,必须挖根。
而挖根,需要更多力量,需要……改变游戏规则。
陈砚秋想起李纲说的“火候”。现在火候还不够,还需要更多证据,更多支持,更多……人心。
他继续写信,将所思所想都写下来。这封信很长,写了整整十页。写完后,他用密药处理,然后唤来皇城司的联络人,嘱托务必安全送达。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完全黑透。
陈砚秋走出科举整顿司,两名皇城司护卫立刻跟上。这是陆深安排的,十二个时辰贴身保护。
街上行人稀少,寒风卷起落叶,在青石板路上翻滚。远处酒楼传来隐约的歌声,是时下流行的词曲,声音软糯,与这肃杀的冬夜格格不入。
走到府衙附近时,陈砚秋忽然停下脚步。
街角暗处,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护卫立刻警觉,手按刀柄:“陈提举,快进府衙。”
陈砚秋点头,加快脚步。就在他踏入府衙大门的瞬间,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夺”的一声钉在门框上!
“有刺客!”护卫厉喝,拔刀护住陈砚秋。
黑暗中,几条人影从屋顶、墙角窜出,直扑陈砚秋!
护卫奋力抵挡,刀剑碰撞声响彻夜空。府衙内的差役闻声赶来,加入战团。
刺客共有五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陈砚秋。
陈砚秋被护卫护在中间,向府衙内退去。一支弩箭射中他的左臂,剧痛传来,他咬牙忍住,继续后退。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是冯坤听到动静,带兵赶来!
刺客见势不妙,立刻撤退。其中一人被护卫砍中后背,踉跄倒地,被生擒。其余四人消失在夜色中。
“陈提举,你怎么样?”冯坤翻身下马,冲过来。
陈砚秋捂住流血的左臂:“皮肉伤,无碍。”
冯坤查看伤口,弩箭射穿了肌肉,但未伤及骨头。他立刻唤来军医包扎。
被擒的刺客被押到陈砚秋面前。这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面容普通,眼神凶狠,嘴角流着血——他在被擒时试图咬破藏在口中的毒囊,被护卫及时制止。
“谁派你来的?”冯坤厉声问。
刺客冷笑不语。
陈砚秋却注意到,此人左耳后有一处刺青——一个小小的“文”字,与周文礼笔记中提到的“文渊社”标记吻合。
“你是‘文渊社’的人?”陈砚秋问。
刺客眼神微变,随即又恢复冷漠。
“你不说也无妨。”陈砚秋平静道,“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告诉沈括,这种手段,救不了他。”
刺客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陈砚秋,你活不过这个冬天。”
“也许。”陈砚秋点头,“但在我死之前,一定会把你们这些祸害都揪出来。”
刺客被押了下去。
李纲闻讯赶来,看到陈砚秋受伤,脸色铁青:“简直无法无天!竟敢在府衙前行刺朝廷命官!”
陈砚秋却道:“李大人,这反而是好事。”
“好事?”
“他们急了。”陈砚秋道,“刺杀我,说明他们害怕了,害怕科举整顿司真的会挖出他们的根。这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李纲沉默片刻,点头:“你说得对。但你的安全……”
“下官会加倍小心。”陈砚秋道,“而且,这次刺杀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加强江南防务,调集更多人手。甚至……可以借此向朝廷请求支援。”
李纲眼睛一亮:“不错!本官这就上奏,言江南科举弊案牵涉甚广,有人狗急跳墙,行刺朝廷命官,请求增派皇城司人手,加强江南治安。”
正说着,一名差役匆匆进来:“李大人,陈提举,派去镇江的护卫回来了!”
陈砚秋立刻起身:“人在哪里?”
“在偏厅,受了伤……”
陈砚秋和李纲赶到偏厅。两名护卫都受了伤,一个肩上中箭,一个腿上刀伤,但都不致命。
“情况如何?”陈砚秋急问。
受伤较轻的护卫禀报:“回提举,我们到了镇江鸿运客栈,暗中查访。甲字三号房确实住着人,但房门紧闭,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我们守了两天,发现有三拨人去过那房间——第一拨像是商贾,第二拨像是江湖人,第三拨……像是官差打扮,但举止可疑。”
“你们进去了吗?”
“昨夜我们趁客栈伙计送饭时,假装醉汉撞开门看了一眼。”护卫道,“房间里确实有人,是个五十余岁的胖子,面容憔悴,但确实是钱百万!他看到我们,眼神惊恐,想要喊,却被房间里另一个人制止了。”
“另一个人?是谁?”
“看不清脸,戴着斗笠。但从身形看,像是……韩似道身边的护卫。”
韩似道!
陈砚秋和李纲对视一眼。钱百万果然落在了韩似道手里!或者,至少是韩似道找到了他。
“然后呢?”李纲问。
“我们正要进一步查探,客栈外忽然来了十几个人,将客栈包围。我们见势不妙,赶紧撤离,但对方发现了我们,一路追杀。我们侥幸逃脱,但另两位兄弟……”护卫声音低沉,“没能回来。”
又折了两人。
陈砚秋心中沉重。这趟江南之行,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你们辛苦了,先去治伤休息。”李纲道,“此事本官自有计较。”
护卫退下后,李纲对陈砚秋道:“韩似道找到了钱百万,这是大事。钱百万掌握的秘密太多,无论落在谁手里,都是大患。”
“我们要抢在沈括之前,找到钱百万。”陈砚秋道。
“不。”李纲却摇头,“让韩似道先找到,也许是好事。”
陈砚秋不解。
李纲解释道:“钱百万若在我们手里,沈括必定全力抢夺,甚至可能狗急跳墙。若在韩似道手里,沈括的矛头就会指向韩似道。让他们先斗,我们坐收渔利。”
陈砚秋恍然:“大人高见。那我们……”
“静观其变。”李纲道,“但也不能完全不管。你派人盯着镇江,监视钱百万的动向。一旦韩似道与沈括为钱百万开战,就是我们出手的时候。”
“下官明白。”
从偏厅出来,陈砚秋走到府衙庭院中。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心中却更加清明。
沈括在苏州,韩似道在镇江,钱百万也在镇江。三股势力,三个关键人物,都在江南这片土地上。
而北方,金人的铁蹄已经踏破了辽国的最后防线。天祚帝西逃,辽国名存实亡。接下来,就是大宋了。
内忧外患,风雨欲来。
陈砚秋抬头望天。夜空如墨,不见星月。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风暴眼之中。四周是汹涌的暗流,是呼啸的狂风,是即将倾覆的巨浪。
但他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他要做的,是记录这一切,揭露这一切,改变这一切——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
文脉,不该是沈括之流用来谋私的工具。
道统,不该是韩似道之流用来结党的借口。
科举,不该是权贵们用来垄断权力的阶梯。
他要还给天下士子一个公道,还给大宋一个清明的未来。
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
寒风呼啸,卷起他的衣袍。
陈砚秋转身,走回屋内。烛火在寒风中摇曳,却始终未熄。
就像这世道,再黑暗,也总有人举着灯,在风雨中前行。
而他,就是那个举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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