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空气,一入秋便带上了几分肃杀的凉意,仿佛连风都预感到,这片土地上即将到来的铁与血的交锋。然而,东魏的太极殿内,气氛却与殿外的秋风迥然不同,这里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燥热。
这份燥热,并非源于君臣同心、共商国是的激情,而是源于一场堪称荒诞的辩论。
“……故而,庄周梦蝶,非蝶为庄周所梦,实乃庄周为蝶之一梦!我等所处之天地,不过是蝶翼上的一粒尘埃,一场泡影!所谓家国天下,生老病死,皆为虚妄!”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宽大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慷慨激昂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宫殿上首的烛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他便是当朝的玄学领袖,大司徒李玄真。
他的对面,另一位以清谈闻名的鸿儒,国子监祭酒王清远,则手持一柄拂尘,轻轻一摆,慢条斯理地反驳道:“李公此言差矣。蝶者,物也;庄周,人也。以人为物,颠倒纲常,此乃大谬!应是庄生以逍遥之心,神游物外,故有此梦。心为主,物为客,若无庄周之心,何来蝶舞之景?我等所论,当是本心,而非外物!”
“王祭酒,你这是将心与物割裂开来,落了下乘!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何来主客之分?”
“李大司徒,你这般混淆人我,岂不是连君臣父子之别都可罔顾?此乃乱国之论!”
两人你来我往,引经据典,从《庄子》的《齐物论》吵到《逍遥游》,又从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扯到惠施的“合同异”,言辞愈发激烈。他们身后,各自的门生故吏也纷纷下场,有的摇头晃脑,表示赞同;有的吹胡子瞪眼,准备随时加入战团。整个朝堂,俨然成了一个大型学术辩论会的现场。
而本该是今日朝会最重要议题的《秋收后兴修北方水利疏》,那份凝聚了无数官吏心血,关系到北方数百万军民来年吃穿用度的奏章,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通政司官员的手中,无人问津。那位官员几次想上前,都被淹没在两派学者的唇枪舌战之中,急得满头大汗。
御座之侧,垂帘之后,高欢的面色,已然从最初的不耐,转为阴沉,最后化作一片冰冷的铁青。
他的手边,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刚刚呈上来的,由李玄真和王清远联名签署的奏章,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大字:“请辩‘周蝶’之梦,以正视听”。
另一样,则是一块粗糙的泥板拓本。那是从西魏边境,陈兴布下的暗线九死一生才送回来的东西。上面没有玄之又玄的哲学思辨,只有一行行朴实到近乎笨拙的文字,记录着西魏境内,某地官府组织百姓修建水渠的进度、人力调配、物资消耗,甚至连每人每天能分到多少干粮都写得清清楚楚。
“周蝶之梦……”高欢的指节,在那份泥板拓本粗粝的边缘上缓缓划过,感受着那上面仿佛还未干透的泥土气息。他的眼神,穿过眼前这群唾沫横飞的“国家栋梁”,仿佛看到了黄河对岸,那些在宇文泰治下,正沉默而有力地挥动着锄头的身影。
那边在挖渠,这边在辩蝶。
那边在屯粮,这边在谈玄。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杂着滔天的怒火,从高欢的心底最深处喷薄而出。他猛地抓起那份请求辩论的奏章,手腕发力,那由上好宣纸写就的奏章,在他手中瞬间被揉成一团废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够了!”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骤然压倒了殿内所有的争辩声。整个太极殿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惊恐地望向御座的方向,只见高欢霍然起身,一把扯开面前的珠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双目赤红,犹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将手中那团废纸狠狠砸在地上,指着殿下那群瞬间噤若寒蝉的清谈领袖,一字一顿地嘶吼道:“庄周是蝶,还是蝶是庄周,关乎天下存亡吗?!能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吗?!能让黄河不决堤吗?!”
“一群……废物!”
“以玄言惑众,清谈误国!这就是你们读的圣贤书?!”
高欢的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刀,最后落在了队列前排,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陈兴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审视与怀疑。
“陈兴!”高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你曾对我说,要以文治天下,开启民智,让东魏气象一新!我信了你!我放手让你去做,给你权力,给你支持!可你看看!你看看你都养出了些什么东西?!”
他一脚踢开面前的案几,上面的笔墨纸砚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这就是你想要的‘文治’?!这就是你许诺我的‘盛世气象’?!靠他们去跟宇文泰的虎狼之师斗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陈兴的身上。有惊愕,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他们早就看这个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年轻人不顺眼了,如今高欢动怒,正是墙倒众人推的好时机。
陈兴的脸色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他没有去看那些同僚的眼神,也没有去争辩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御座上那个暴怒的男人。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面临来自权力核心的信任危机。他知道,高欢的怒火,并非只针对这群清谈的废物,更是对他一直以来推行的“文化先行”路线产生了动摇。
这盘棋,他下得太大,也太险。如今,棋盘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陈兴缓缓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大殿:“大王,请息雷霆之怒。让您的怒火冷却成宜人的微风,容臣为您剖析这风中的尘埃。”
高欢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喷薄的怒火,似乎被这平静的声音稍稍遏制了一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陈兴缓缓道,“思想的洪流,亦是如此。我们开了闸,泥沙俱下,在所难免。但大王,请相信,待泥沙沉淀,奔涌向前的,必将是能载动东魏这艘巨轮的清流。给这股水流一点时间,也给臣……一点时间。”
他的话语如同一根柔软的丝线,试图去捆绑一头狂怒的猛兽。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高欢喘着粗气,胸膛依旧起伏。他盯着陈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最终,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猛地一甩袖袍,转身走入了深宫,留下一个冰冷而决绝的背影,和满地狼藉。
信任的裂痕,一旦出现,想要弥合,便难如登天。陈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看着高欢消失的方向,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操蛋的世界,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给你来这么一记狠的。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历史我乱穿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