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狼烟入
一骑快马,如同撕破夜幕的流星,踏着十月流火。
带着蜀地血腥与潮湿的气息,沿着褒斜道疯狂北驰。
马上的骑士,正是姚苌麾下最为悍勇忠诚的羌人斥候队长,野利勃。
他身负三处箭伤,左肩胛骨更是被一支賨人的毒箭几乎穿透。
伤口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仅凭着坚韧的意志和对姚苌的绝对忠诚。
用布条将身体死死绑在马鞍上,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歇。
当他终于望见长安城那巍峨如山的轮廓时,整个人已近乎虚脱。
守城的士兵发现这个如同血葫芦般、伏在马背上奄奄一息的羌骑,立刻警觉地将他拦下。
“紧急……军情……蜀……蜀地……”野利勃用尽最后力气。
从贴身的油布包里,掏出一枚沾满血污的龙骧将军符信。
以及姚苌亲笔书写的、字迹被汗水和血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绢书。
“呈报……天王……丞相……”话音未落,他便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昏死过去。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在长安城防系统内炸开。
符信和绢书被火速送入皇城,直达中枢。
片刻之后,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太极殿东侧的暖阁内传出。
那是苻坚最喜爱的一只羊脂玉如意,被他盛怒之下摔得粉碎。
“谯纵!侯晖!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苻坚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雄狮,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他原本温和仁厚的面容,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姚苌的奏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绢帛捏碎。
奏报上,姚苌以极其沉痛和愤慨的笔触。
详细描述了他在蜀地如何遭遇以侯晖、谯明子为首的骄兵悍将,集体抗命与蓄意刁难。
如何在检阅校场时被无耻偷袭,麾下忠勇亲卫如何为保护他而浴血奋战、几乎全军覆没。
他本人又如何九死一生、浴血突围的经过。
奏报将谯纵描绘成一个“优柔寡断,纵容部属,形同默许”的昏聩之主。
将侯晖等人则定性为“包藏祸心,蓄谋已久,悍然造反”的逆臣贼子。
字里行间,充满了被背叛的悲愤和对蜀人“忘恩负义”的控诉。
“朕待谯纵不满,授以方面之任!待蜀中百姓,亦视同赤子!”
“为何?为何要反?!”苻坚猛地转身,看向肃立在一旁、面色凝重的王猛。
“景略!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朕欲‘混一六合’所要面对的!猜忌!背叛!冥顽不灵!”
他的理想主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他无法理解,自己以仁德待人,为何换来的却是如此血腥的背叛。
这种被辜负的痛楚,甚至超过了领土丧失的愤怒。
王猛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捡起地上的玉如意碎片。
声音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冷静:“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他看了一眼暴怒的苻坚,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是苍白的,只能先顺着其情绪。
“谯纵、侯晖之辈,背恩忘义,罪无可赦。”
“然,当务之急,是理清蜀中局势,制定应对之策。”
“应对?还有什么可应对的!”苻坚厉声道,“立刻调兵!发关中精锐,陇右铁骑。”
“再命姚苌统其羌部为前锋,朕要亲……朕要派大将,踏平成都!”
“将那谯纵、侯晖擒来长安,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就在苻坚怒不可遏,几乎要立刻下旨征伐之时。
殿外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启奏陛下,龙骧将军姚苌,殿外求见!”
苻坚一愣:“姚仲华?他回来了?快宣!”
片刻后,姚苌疾步走入殿内,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戎装。
但脸上、手上依旧带着未愈的伤痕,脸色苍白。
眼神中充满了疲惫、悲愤,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愧。
他一进入殿中,便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哽咽。
“陛下!臣姚苌……无能!有负陛下重托!”
“未能震慑蜀中宵小,致使其酿成巨祸,损我大秦天威!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这番做派,情真意切,将一个忍辱负重、浴血归来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苻坚看着他身上的伤,听着他悲愤的请罪。
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反而生出一丝怜悯。
“仲华快快请起!”苻坚上前亲手扶起姚苌。
“此事罪在谯纵、侯晖等逆贼,与你何干?”
“你能突围归来,已属万幸!且将蜀中详情,细细道来!”
姚苌就着苻坚的手起身,开始更加详尽地“汇报”。
他刻意突出了,蜀军将士普遍的抵触情绪。
描绘了侯晖等人如何煽动军心、如何早有预谋。
并隐晦地暗示,谯纵的“优柔寡断”恐怕并非无力控制。
而是有意纵容,甚至可能是幕后主使。
他再次强调了,自己和部下遭受的“不公”与“羞辱”。
将一场政治叛乱,巧妙地包装成了针对他个人和羌人部队的、充满私怨的袭击。
“陛下,”姚苌最后重重叩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渴望。
“蜀人桀骜,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臣请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臣愿再回陇右,整合羌部,并请调精兵,为陛下前驱。”
“必踏平成都,擒杀逆首,以雪此奇耻大辱!”
他主动请缨,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借平叛之机,重新掌握兵权,甚至将势力深入蜀地。
苻坚看着姚苌,又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猛,沉声道。
“此事关系重大,容朕与丞相,及众卿商议后再决。”
“仲华,你一路辛苦,且先回府好生休养,伤势要紧。”
姚苌知道不能过于急切,恭敬领命,退出了大殿。
临走前,他眼角的余光与王猛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有一瞬的交汇,心中不由一凛。
姚苌退下后,暖阁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苻坚的怒火并未消散,但已被姚苌的表演和现实的复杂性稍稍拉回。
“景略,”苻坚的声音低沉下来,“你怎么看?”
“姚仲华所言,可信几分?蜀地……当真已反到如此地步?”
王猛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长安城恢弘的景象,缓缓道。
“陛下,姚苌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蜀地之乱,根在人心思定,惧于远征,加之姚苌施压过甚。”
“侯晖等悍将借机生事,谯纵……或首鼠两端,或确为部下所挟。”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然,无论缘由为何。”
“谯蜀既立,便是公然反叛。此风,绝不可长!”
第二幕:太极殿
次日清晨,太极殿。
庄严肃穆的朝会,因蜀地叛乱的消息,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上面沉似水的苻坚,以及他身旁肃立如松的王猛身上。
苻坚没有绕圈子,直接将姚苌的奏报和蜀地谯纵称王、封锁关隘,告知群臣。
话音刚落,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狂妄!区区蜀地,蕞尔小丑,安敢僭越称王!”
“陛下!臣请立即发兵,剿灭此寮!以正国法!”
“当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让天下人知道,背叛大秦的下场!”
以阳平公苻融、建节将军邓羌为首的武将集团群情激愤,纷纷出列请战。
他们大多出身氐族,性格刚猛,视蜀地的叛乱为对前秦权威的严重挑衅。
主张立即以,最强硬的手段予以粉碎。
“陛下,”尚书左仆射权翼出列,他代表着寒门文官的意见,语气相对谨慎。
“谯纵造反,罪在不赦。然,用兵之道,需审时度势。”
“如今我大秦,南有匈人窥伺,东有慕容燕国居心叵测,陇西吐谷浑亦蠢蠢欲动。”
“若此时大举兴兵入蜀,蜀道艰险,易守难攻。”
“一旦战事迁延,恐四方有变,首尾难顾啊!”
太尉毛贵,氐族元老,也捻着胡须沉吟道:“权仆射所言,不无道理。”
“蜀地虽反,然其力有限,不过据险自守。”
“而我大秦心腹之患,仍在河北慕容燕国。”
“是否可先遣使斥责,观其动向,或令周边镇将施压,迫其自乱?”
“毛太尉此言差矣!”邓羌声如洪钟,反驳道。
“正是因为我大秦四面皆敌,才更不能示弱!”
“若连蜀地这等叛逆都能容忍,则冉闵、慕容恪等辈,岂不更加轻视我朝?”
“届时狼烟四起,才是真正的危局!必须速战速决,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邓将军!蜀道之难,非同小可!当年钟会、邓艾灭蜀,亦费尽周折!”
“岂是你说速战就能速决的?”权翼据理力争。
“哼!我大秦锐士,岂是魏国兵马可比?”
“此非兵力强弱问题,乃天时地利……”
朝堂之上,主战派与缓征派争论不休,声音越来越高,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氐族武将多主战,认为尊严和威慑更重要。
而部分文官和较为稳重的宗室,则担忧多线作战的风险。
苻坚端坐御座,听着下方的争论,眉头紧锁。
他内心倾向于主战,蜀地的背叛触及了他的底线和理想,他无法容忍。
但权翼、毛贵等人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陛下,诸位大人,可否容猛一言?” 众人望去,正是丞相王猛。
他缓缓出列,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整个太极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帝国真正的掌舵人,他的意见将具有决定性的分量。
王猛先是对苻坚躬身一礼,然后转向群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谯蜀之叛,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之患。”
“其害不在其兵力多寡,而在其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
“即,据险便可自立,抗命便能称王。”
“此例一开,若我大秦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扑灭,则陇西诸羌,有效仿之可能!
“届时,才真正是天下崩裂,烽烟遍地!”
他这番话,直接站在政治影响和战略全局的高度。
点明了迅速镇压的必要性,让许多原本主张缓征的人也心中一凛。
“然,”王猛话锋一转,“权仆射、毛太尉之忧,亦为老成谋国之言。”
“大举征伐,确实可能引发连锁反应。”他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全盘策略。
“故,臣以为,当取‘外示缓图,内行急策,多方施压,以待其变’ 之方略。”
“其一, 明抚暗剿 。陛下可公开下诏,斥责谯纵。”
“但暂不宣布大举征讨,以示‘宽容’,麻痹其心。”
“同时,密令‘冰井台’在蜀中全力运作,散布谣言,离间其君臣,制造内乱。”
“并设法联络蜀中尚有忠心的官吏豪强,以为内应。”
“其二, 战略包围 。擢升姚苌为‘都督陇右诸军事’。”
“令其整合陇右兵马,对蜀地北部保持强大军事压力,但不轻易进攻。”
“同时,密令南乡太守集结水陆军马,做出从东路入蜀的姿态,牵制其兵力。”
“再派能言善辩之士,联络吐谷浑,许以好处。”
“令其从西面威胁蜀地,至少使其不敢助蜀。”
“其三, 重点打击 。我军主力,仍以应对慕容燕国为第一要务。”
“待河北局势稍稳,或蜀中内乱已成。”
“再以精锐之师,择一路迅猛突击,以求一击必杀!”
“在此之前,我军需隐忍,积蓄力量。”
“其四, 经济绞杀 。严格封锁与蜀地的商贸,尤其是铁等重要物资。”
“蜀地虽富,但缺铁,长久封锁,其内部必生变乱。”
王猛的计划,可谓老谋深算。
既考虑了迅速平叛的政治必要性,又兼顾了现实的多线战略风险。
将军事打击、政治分化、经济封锁、外交孤立结合在了一起,是一个极其系统而毒辣的方案。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无论是主战派还是缓征派,都在消化着王猛这环环相扣的谋划。
苻坚的目光亮了起来,王猛的计划,既满足了他维护权威、必须平叛的决心。
又提供了相对稳妥的路径,最大程度规避了风险。
“丞相之策,老臣谋国,深合朕意!”苻坚终于做出了决断。
“便依丞相所言!权翼,你即刻草拟诏书,明发天下,斥责谯纵悖逆!”
“毛贵,协调各部,秘密进行战争准备,粮草、军械,务必充足!”
“邓羌,整训兵马,随时待命!”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虚空处。
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遥远的蜀地,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
“至于姚苌……便依丞相所议,加其为都督陇右诸军事。”
“令其戴罪立功,盯紧蜀北!告诉他,若再有何差池,两罪并罚!”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诺。
第三幕:相府算
朝会散去,王猛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回到了他那如同帝国大脑般的丞相府。
地下的冰窖依旧散发着寒气,但他心头却萦绕着比蜀地局势更深的忧虑。
他在巨大的山河舆图前站定,目光并未停留在蜀地,而是缓缓移向了三个方向。
河北的邺城、关中的长安城内降胡聚居区、以及慕容燕国的龙城。
“蜀地之乱,不过癣疥。真正的猛虎,始终在卧榻之侧啊……”他低声自语。
就在这时,亲信幕僚,中书侍郎薛赞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将一份密封的铜管递给王猛:“丞相,‘冰井台’河北房急报。”
王猛接过,捏碎封泥,取出里面的绢条。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慕容恪已悉蜀乱,己经调整方略,似有趁我西顾之机,向北蚕食之意。”
“其铁骑频繁调动,动向不明。” 王猛眼中寒光一闪。
果然!慕容恪这头猛虎,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传令‘冰井台’,”王猛的声音冰冷,“加强对姚苌,以及所有重要降胡大臣的监控。”
“尤其是他们的子弟、部将动向。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另外,”王猛沉吟片刻,“以我的名义,密信给苻融。”
“让他提高警惕,严密监视慕容恪动向,但不可主动挑衅。”
“再给苻丕去信,让他加强对冉魏方向的防御。”
“并试探性向蜀地东部边境施加压力,但规模控制在‘骚扰’级别。”
他要织一张更大的网,既要应对蜀乱,更要防备来自其他方向的致命一击。
薛赞领命,正要离去,王猛又叫住了他:“对姚苌……加派一倍的人手。”
“他今日在朝堂上的表演,瞒得过陛下,瞒不过我。”
“此人,其心难测,他欲借平叛之机坐大。”
“我偏要让他知道,这大秦的天下,还轮不到他一个羌人来做主。”
王猛的算计,已然超出了平叛本身,开始布局更深远的制衡。
他知道,内部的隐患,有时比外部的敌人更加致命。
第四幕:怀鬼胎
长安城的夜晚,因蜀地的消息而显得格外不平静。
不同的府邸内,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思,计算着自己的未来。
龙骧将军府内,姚苌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昏暗的烛光下。
他抚摸着身上,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
脸上没有了朝堂上的悲愤与忠诚,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丝狰狞。
“谯纵……侯晖……多谢你们,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低声冷笑,苻坚的人命,正在他的算计之中。
都督陇右诸军事,这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整合羌人各部,扩充实力。
他并不急于立刻攻入蜀地,他要像王猛计划的那样,施加压力,等待时机。
他甚至暗中希望,谯蜀能多撑一段时间,更好地消耗前秦的国力。
至于最终平叛的功劳……他舔了舔嘴唇,那必须是他姚仲华的!
“苻坚,王猛……你们等着瞧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野心的火焰,“这天下,未必永远姓苻!”
与此同时,位于长安城边缘的羌人聚居区。
一些低级的羌人酋长和将领,则在偷偷庆祝。
姚苌大人的权力扩大,意味着他们羌人集团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跟着姚苌大干一场。
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战利品和肥沃的土地在向他们招手。
而在普通的坊市间,关于蜀地叛乱的消息也开始小范围流传,引发了百姓的些许不安和议论。
战争的阴影,似乎再次逼近了这个刚刚享受了短暂和平的帝国心脏。
夜色深沉,长安城就像一张巨大的棋盘。
苻坚、王猛、姚苌、慕容恪、冉闵,乃至谯纵、侯晖,都只是这棋盘上的棋子。
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以及算计移动着。
蜀道之难引发的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天下。
必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帝国的命运,就在这无数算计、野心、愤怒与忍耐的交织中,缓缓转向那未知而凶险的方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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