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凡大师的话你也当真？“陆君衍揽住她轻颤的肩，嗅到她发间苦涩药香：“那年我八岁随母亲上香！“记忆如潮水漫过檀香缭绕的禅房。小沙弥捧着签筒打瞌睡，老和尚摸着他的头骨说“二十八岁有劫“。
温知虞突然挣开怀抱：“既怕误人终身，花朝节那日为何！“话音戛然而止。她想起那日荣恩寺桃雨纷飞，自己跪在佛前为亡母祈福，身后忽有玉佩叮咚声。方丈那句“温大小姐年年在此“分明是说与旁人听的。
陆君衍从袖中摸出个褪色的平安符：“那日大师踢翻洗脚水溅我一身！“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记忆里疯和尚趿拉着破草鞋狂奔，他在后头追得官帽都歪了。
“他说温府有机缘！“温热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我翻墙进的后花园。“温知虞蓦然想起那日墙头跌落的少年郎，原来不是贼人。
窗外忽起风雪声，绿袖捧着药碗进来。陆君衍舀起勺汤药吹了吹：“张嘴。“温知虞别过脸，瞥见黑褐药汁里浮着块雪白蛙肉，突然反胃干呕。
“撤下去！“陆君衍拍着她的背急唤人，却见孙嬷嬷喜滋滋冲进来：“夫人这是喜脉啊！“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喧哗大作。来福顶着满头雪闯进来：“临川公主的马车堵在府门口！“温知虞闻言猛地攥紧床幔，喉间腥甜翻涌。
陆君衍将人按回锦被，转头吩咐：“取我的朝服来。“绯色官服衬得他眉目如画，腰间玉带上悬着的，正是温知虞及笄那年求的平安符。
“我去会会这位'故人'。“他在妻子眉心落下一吻，转身时官袍掠起药香。温知虞听着廊下皂靴声渐远，忽觉腕间冰凉——竟是不知何时被他套上了那串开过光的佛珠。
风雪卷着临川公主的娇叱飘进来：“陆大人好大架子！“温知虞挣扎着要起身，被孙嬷嬷死死按住：“夫人仔细腹中孩儿！“
“知虞，那日初见你时，我便觉着这缘分终于到了。“陆君衍握着温知虞发烫的手，将浸过凉水的帕子叠作长条，轻轻搭在她额间，“你定是上天派来与我相守的。“
“后来呢？“温知虞眸中闪着好奇，苍白的脸颊因激动泛起血色。她最想知道这男人得知自己原是侄儿陆重锦未婚妻时作何反应。
“你兄长告知我那天是你与重锦换庚帖的日子。“陆君衍用帕子擦拭她汗湿的指尖，唇角微扬：“我当即觉着那小子连你半片衣角都配不上，这般好的姑娘合该配我才是。“
温知虞羞得偏过头去，耳尖通红：“净会浑说！“嘴上嗔怪着，却忍不住追问：“后来又如何了？“
“当时我在兄长书房里写了封信给老夫人。“陆君衍回忆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她掌心，“让来福快马送去后推门而出，正撞见净凡大师在廊下徘徊。“
温知虞心头一紧，呼吸都轻了几分。
“那疯和尚见着我便拍掌大笑，说什么'好了好了，终于各归其位'。“陆君衍俯身替她掖被角，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你说他是不是在说咱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温知虞想起自己暗中求见大师的往事，强作镇定道：“大师分明是得道高僧，偏你们总说他疯癫。“
“这倒是。“陆君衍颔首：“净凡虽不守清规戒律，行事看似荒唐，实则心如明镜。这些年他看似疯癫，暗地里不知化解多少人间苦难。“
提及大师，温知虞忽想起要紧事：“我这病不单是昨日劳累所致。前夜做了个极骇人的噩梦，至今想起仍心慌得紧。“
陆君衍立即坐直身子：“可是魇着了？“
“我梦见郑州地动。“她攥紧被褥，指尖泛白：“房屋倾塌如孩童推倒的积木，牲畜与人混作血肉模糊的一团。更可怕的是地动后接连下了整月暴雨，疫病肆虐！“
晶莹泪珠滚落锦被，洇出深色痕迹。
“莫怕。“陆君衍将人揽进怀里，掌心轻抚她单薄脊背：“地动虽是天灾难以预料，但防涝防疫却是人力可为。今年各地粮仓丰盈，我明日便着令各州府加固房舍，清点存粮以备不测。“
温知虞长舒口气。既得上天垂怜重生一回，若能力挽狂澜救下郑州百姓，方不负这番机缘。
二人正说着体己话，绿袖在门外轻声禀报：“夫人，桑家大小姐与廖家小姐前来探病。“
陆君衍起身将药碗搁在案几上：“你且宽心养着，莫要劳神。“行至门口又回头叮嘱：“待客时靠着软枕，仔细头晕。“
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见桑燕燕与廖茜茜携着大包小裹进来。两位闺秀见温知虞面色惨白倚在床头，眼圈顿时红了。
“那佑国公世子当真昏了头！“桑燕燕将带来的血燕塞给丫鬟，气恼道：“娶个疯妇闹得满城风雨，倒累得你病成这样。待我禀明父亲，定要参他治家不严之罪！“
廖茜茜攥着粉拳附和：“祖父这几日正要上书陈情，我定要添上这笔。那世子夫人昨日妒恨咱们穿戴华贵，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真真小家子气！“
温知虞强撑精神笑道：“许久不病的人偶尔发场热症，权当祛除晦气。总好过平日康健却突生恶疾，那才真要命呢。“
三人正说着体己话，桑燕燕忽然压低嗓音：“方才来时的路上，听闻侯府管家带人砸了兴安伯府的门庭。“
“莫不是为着三小姐的事？“温知虞佯作不知。
“岂止！“桑燕燕环顾四周，凑近耳语：“陆家两位庶出姑娘竟是在暗娼馆寻着的。说是兴安伯府那位韩大少爷欠了赌债，拿活人抵了账！“
温知虞虚弱地咳嗽两声：“这几日昏沉，倒不曾听闻。“
“原不该拿这些腌臜事扰你。“桑燕燕忙替她顺气：“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咱们管不得这许多。“
廖茜茜心直口快：“要我说，纵是她们跪着求你也不该管。帮着说亲是积德，若给这等污糟货色配人家，往后要遭万人唾骂的。“
温知虞垂眸不语。她自然记得前尘往事——陆晓慧曾亲手将毒酒灌入她喉中。如今这对姐妹遭人践踏，倒应了因果轮回的报应。
两位贵女怕她劳神，略坐片刻便告辞离去。绿袖端着药碗进来时，见自家夫人正望着窗外桂树出神，金黄花雨簌簌落满青石阶。
“夫人该用药了。“
温知虞收回目光，就着蜜饯咽下苦药。前世种种如走马灯掠过眼前，陆君衍温暖的怀抱与郑州百姓的哀嚎交织成网。她攥紧锦被暗自发誓：既得上天垂怜，必要将这场人间劫难化为转机。
陆君衍迅速抽走她身后的软垫，扶她平躺在床榻上：“我已吩咐外院，今日所有探病的都先劝回。“温知虞苍白的唇动了动：“待我病愈，再向诸位道谢。“说是后宅妇人不涉朝堂，可哪家女眷会无缘无故来探病？不过是借着由头维系关系罢了。
午后，陆君衍特地让孙嬷嬷炖了温知舒送来的石蛙。这稀罕物产自北地寒潭，最是清热解毒。绿袖照旧伺候主子漱了口，又喂了半盏安神茶，这才服侍她歇下。白日里瞧着气色稍好些，谁知夜半突然起了高热。
陆君衍被怀中滚烫的身躯惊醒，伸手一探，温知虞两颊烧得绯红，整个人如同火炉。他赤着脚跳下床，唤人取来冰鉴。铜盆里的冰块被砸成碎块，用细棉布裹成数个冰袋，分别敷在额头、腋下与腰侧。
“冷！“昏迷中的人忽然发出呓语。陆君衍俯身贴近，只听得断断续续的抽泣：“母亲...雪地好冷...“绿袖跪在踏脚凳旁，哽咽着解释：“夫人这是梦魇了...小时候每逢犯错，徐夫人就罚她在雪地里跪着...“
“温尚书不知情？“陆君衍攥紧冰袋，指节发白。“老爷起初被瞒着，后来奴婢偷偷报信，老夫人便将小姐接去颐养。“绿袖抹着泪，“再后来曦贵妃娘娘心疼，接进宫亲自教养！“
话音未落，温知虞突然剧烈颤抖：“陆贵妃...别罚...“陆君衍心头猛跳。当朝哪有什么陆贵妃？正要追问，却见她眼角滑落泪珠，蜷缩着唤“阿兄“。
“拿温水来。“他将人揽进怀里，扯过锦被裹紧，“传我的话，明日进宫求皇上赐块免跪金牌。“指尖拂开她汗湿的鬓发，声音轻得像怕惊碎琉璃：“往后谁再让你跪，我便让她跪穿地砖。“
绿袖端着铜盆退到屏风外，听见里间传来低语：“咱们都吃过寄人篱下的苦！“话音忽然低下去，只余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世人皆赞温家嫡女堪称西魏贵女典范，却不知这“端方淑雅“四字，原是跪碎了多少冰碴子才换来。
喂到第三勺温水时，温知虞突然呛咳起来。陆君衍手忙脚乱地拍背，还是眼睁睁看着刚喂进去的水混着药汁吐在褥子上。孙嬷嬷带着小丫鬟们匆匆更换被褥，见素日冷峻的首辅大人竟亲自拧着帕子给夫人擦脸，惊得差点打翻铜盆。
“头疼！“温知虞蜷在锦被里呢喃，话音未落又趴在床沿干呕，酸水混着药汁溅在青砖地上。
陆君衍用帕子替她拭去唇角污渍，转头吩咐绿袖：“仔细照看着。“话音未落已抓起披风冲出门去，马蹄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太医被拎上马背时还在打哈欠：“高热反复乃是常事，首辅大人莫要忧心！“
“她还呕得厉害。“陆君衍攥紧缰绳的手指泛白。
“体热犯胃也是有的！“太医瞥见他泛青的下颌，识趣地咽下后半句。
侯府东院灯火通明。老夫人扶着吴氏正要闯进内室，却被侍卫拦在月洞门外。秦管家急得团团转，见陆君衍带着太医回来，忙不迭迎上去。
“闲杂人等都退下。“陆君衍撩开珠帘，太医三指搭上温知虞细瘦的腕子。
“夫人近日可曾用过相克之物？“太医忽然皱眉。
陆君衍与绿袖对视一眼。绿袖掰着手指细数：“晨起用了燕窝羹，午膳是石蛙汤，饭后照例饮了云雾茶！“
“坏事了！“太医拍案而起，“石蛙与浓茶相冲，轻则眩晕呕吐，重则昏迷惊厥。夫人本就体虚，哪里禁得住这般折腾！“
银针在烛火下闪过寒光。温知虞被扶起来灌催吐汤药，苦水混着未消化的石蛙肉吐了半盆。待服下安神丸药，又勉强咽了小半碗米粥，这才昏沉沉睡去。
陆君衍将剩下的石蛙汤端到廊下：“劳烦太医再验。“
银针探入汤盅半晌，太医摇头：“无毒。“
“原是饮食忌讳！“陆君衍眸光沉沉扫过跪在地上的孙嬷嬷，“往后各府送来的吃食单独存放，入口之物须经三人试毒。“
孙嬷嬷冷汗浸透后背。那石蛙分明是二小姐温知舒送来的，谁能想到亲姊妹竟存着这般歹毒心思？
晨光初现时，曦贵妃宫中的朱莎姑姑叩响门环。八宝食盒里盛着血燕窝并百年老参，鹅黄绢帕上绣着安神符咒。
“娘娘在佛前跪了整夜。“朱莎隔着纱帐行礼，“特命奴婢传话：万事有娘娘撑腰，夫人只管安心养病。“
温知虞气若游丝地应了谢恩，纱帐外又传来通报声——温府老夫人携二夫人亲至。陆君衍正要回绝，却听帐内轻咳：“请祖母去花厅用茶，孙女儿这副病容！咳咳！实在不敢冲撞。“
日头西斜时，各府补品已堆满偏厅。百年灵芝与南海珍珠交相辉映，西域雪莲同东海龙涎香摞作小山。
“啪！“
温知舒摔碎第五个茶盏，猩红丹蔻深深掐进掌心：“装模作样！几两石蛙就要死要活，怎么不干脆！“
“我的小祖宗！“奶娘扑上来捂她的嘴，“侯府眼线遍地，当心隔墙有耳！“
西跨院里，吴氏盯着礼单上金灿灿的字迹，酸水直往喉头涌：“我当年生衡哥儿险些血崩而亡，也不过得两匹素缎！“
暮色染窗棂时，温知虞在汤药作用下昏睡。陆君衍轻抚她凹陷的脸颊，转头对暗卫低语：“查清楚石蛙来历，所有经手之人！“月光掠过他眼底的寒芒，“一个都不许漏。“
更漏滴滴答答响着，廊下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晃。京城贵妇们茶余饭后又添新谈资：首辅夫人这场病，倒比戏台上的《牡丹亭》还要热闹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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