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都给老子满上!今天……不醉不归!哈哈……哈哈哈!”
那是一个沙哑、粗粝、浸透了酒意与某种更深沉绝望的声音,猛地从“松竹料理”店内爆发出来。笑声开头还带着强撑的豪迈,尾音却陡然滑向失控的悲凉,甚至夹杂着一丝哽咽般的颤音。
这声音……
陈树的脚步仿佛瞬间被钉入青石板中。他猛地转身,瞳孔急剧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苍白。他死死盯着那扇透着昏黄暖光、如同怪物咽喉的门帘,仿佛要穿透它,看清里面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刘小利也像被施了定身咒,嘴巴微张,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日紧张出现了幻听。
乔伊同样驻足,秀眉紧锁,清澈的眼眸中瞬间掠过惊疑、凝重,还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她听出了那声音里强行压抑却濒临崩溃的东西。
这声音,的的确确是陈正!
陈树的父亲,桐山矿工反抗队那个曾像山岳般沉稳、眼神锐利如鹰、带领兄弟们与日寇周旋、被众人视为脊梁和希望的领袖!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座镇上屈指可数、专为驻军、汉奸头目和一些“有头脸”人物提供“高级”消遣的日本料亭里?以这样……颓唐、放纵、甚至自暴自弃的姿态?
三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涛骇浪。内心瞬间涌起无数个为陈正开脱的借口:他在执行秘密任务?他在乔装获取情报?他是在与某些人虚与委蛇?……
“进去看看!”陈树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无法忍受站在这里猜测,无法忍受那笑声中透出的绝望意味。
乔伊的理智在飞速权衡。这家“松竹料理”的背景复杂,进出皆是敌或有可能为敌者,风险极高。但陈正的状态太反常了,反常到让她心头发紧。李鹿刚才的挑衅或许只是插曲,陈正的出现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变数。
“小心。”她最终只吐出两个字,眼神示意陈树和刘小利提高戒备。如果真是陷阱,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刘小利点了点头,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三人定了定神,尽量敛起过于外露的情绪,走向那扇门帘。撩开厚重的暖布,一股混合着劣质清酒、浓郁脂粉、食物油腻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颓靡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店内光线昏暗迷离,几盏日式纸灯笼投下摇曳暧昧的光影。大厅不算宽敞,几张矮桌旁坐着些客人:有穿着西服、神态倨傲的日本人低声交谈;有油头粉面、点头哈腰的商人陪着笑;也有穿着和服、举止放浪的女子穿梭其间。空气里漂浮着调笑、劝酒声,以及软绵绵的三味线伴奏,构成一幅扭曲的“太平”景象。
他们的进入引起了一些侧目。三个衣着普通、面容尚带稚气的少年少女,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柜台后,一个穿着艳丽和服、妆容精致却眼神精明的中年女人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审视:
“几位……面生得很啊。是找人,还是?”她的中文带着明显的日本口音。
陈树的目光早已如探照灯般扫过大厅,没有看到陈正。声音是从更里面的包厢区传来的。
“我们找一位矿工朋友,刚才听到他的声音。”乔伊上前一步,语气平静,用的是标准汉语,目光坦然地看着妈妈桑。
妈妈桑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在三人身上又溜了一圈,尤其在乔伊清冷镇定的面容和陈树紧抿的唇线上多停留了一瞬。
“哦……找人啊……”她拖长了语调,似在斟酌,“几位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改日……”
“我们有急事。”陈树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商榷的强硬,同时脚步已经迈向通往包厢区的走廊。
“哎!先生,里面是贵宾区,不能随意……”妈妈桑想拦。
刘小利适时侧身,脸上挤出一点混不吝的笑容,用生硬但足够达意的日语低声道:“阿姨,通融一下,真的是急事,我们就说几句话,绝不打扰其他客人。”说话间,一小卷皱巴巴的日元纸币不着痕迹地滑入妈妈桑宽大的袖口。
妈妈桑感觉到袖中的分量,又瞥了一眼陈树和乔伊已然走向走廊的背影,再听听里面隐约传来的、陈正那夹杂着悲鸣般的大笑,眼珠转了转,最终侧开身子,压低声音用日语快速道:“最里面右手第二间,‘竹’。快进快出,别惹麻烦。”
“多谢。”刘小利点头,快步跟上。
走廊比大厅更加幽暗,铺着略显陈旧的榻榻米,两侧是一个个紧闭的推拉门,门上挂着写着“梅”、“兰”、“竹”、“菊”等字样的木牌。各种不堪入耳的笑闹声、劝酒声、女子娇嗲声从门缝里渗出来,混合着更浓的酒气。
陈树的心跳如擂鼓,手心冰凉潮湿。他循着记忆中的声音方向,走到“竹”之间门外。推拉门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昏黄的灯光从缝隙中流泻出来。陈树透过缝隙,看到了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
陈正背对着门口,瘫坐在榻榻米上,背脊佝偻,不再是记忆中那挺直如松的姿态。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矿工外套沾着酒渍,凌乱地敞开着。头发乱糟糟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憔悴而苍老,眼窝深陷,胡茬丛生。
他面前的小矮桌上,歪七扭八地堆满了空的清酒瓶和酒杯。他手里还攥着一个快见底的酒瓶,眼神涣散迷离,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和近乎麻木的绝望。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声音低沉嘶哑,时而发出几声似哭似笑的嗬嗬声。
更让陈树感到刺骨冰寒的是,陈正身边,围着两个穿着艳丽和服、妆容浓艳的日本艺妓,正娇笑着给他倒酒,用生硬的中文说着挑逗的话。陈正对她们的动作毫无反应,甚至当其中一个艺妓试图依偎过来时,被他有些粗暴地推开,然后又茫然地灌下一大口酒。
旁边还有两三个陌生男人,看穿着像是镇上的混混或落魄商人,也陪着笑脸,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眼神却不时瞟向陈正,带着几分窥探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眼前的陈正,与几天前那个在地道中伏击日军运输队、身手矫健、指挥若定、眼中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矿工领袖,简直判若云泥!不,不仅仅是不同,眼前的这个人,更像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颓废与酒精填充的空壳!
陈树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所有的借口——卧底、任务、伪装——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没有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人会放任自己陷入如此彻底、如此真实的颓丧状态,那眼神里的死寂是做不了假的!
“陈……”一个破碎的气音从陈树喉咙里逸出,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不解。
乔伊的手再次牢牢按住了陈树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她的脸色同样凝重到了极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包厢内的一切:陈正那绝非伪装的颓态,那几个明显不是善类的陪客,还有这整个环境……不对劲,非常不对劲!陈正身上一定发生了某种巨变!
刘小利也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看里面那个陌生的陈叔,又看看陈树瞬间惨白的脸,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包厢内,一个陪客似乎为了讨好陈正(或是试探),大着舌头说道:“陈……陈老大,过去的事就别想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就得及时行乐!你看这日本娘们,多带劲!来来,再喝一杯!”
陈正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了那人一眼,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噬人,吓得那人一缩脖子。但随即,陈正眼中的凶光又迅速湮灭,化为更深的灰暗和自嘲。他夺过酒瓶,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酒液顺着嘴角流淌,浸湿了衣襟。
“行乐……哈哈哈……行乐……”他含糊地重复着,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兄弟们……都没了……都没了啊……我乐个屁……我……”他的话淹没在剧烈的咳嗽和压抑的呜咽声中。
门外的陈树如遭雷击!“兄弟们……都没了”?什么意思?矿工反抗队……出事了?!
乔伊的脸色也瞬间变了。她立刻意识到,陈正这反常的举止,恐怕不是堕落,而是遭受了无法承受的打击后,精神濒临崩溃的表现!而“兄弟们都没了”这句话,指向的极可能是矿工反抗队遭遇了灭顶之灾!
是臧本下介!他回到1938年后,展开了报复!乔伊的脑海瞬间将线索串联起来:臧本下介对矿工反抗队破坏他在三号井的实验室怀恨在心,他完全有能力也有动机调集重兵,对陈正领导的队伍进行血腥清洗!陈正侥幸在外,逃过一劫,却目睹或得知了战友全军覆没的噩耗……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足以击垮最坚强的人。
“走!”乔伊当机立断,用气声对陈树和刘小利说道。现在不是相认或质问的时候。陈正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这里环境复杂,那几个陪客也来历不明。他们必须立刻离开,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树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包厢内父亲那佝偻颓唐、借酒浇愁的背影,心痛如绞,愤怒与悲伤在胸中翻腾。那是他的父亲啊!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
乔伊用力拉了他一把,眼神严厉而急切。
就在这时,包厢内一个原本背对着门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陪客,似乎不经意地转过头,朝门缝外瞥了一眼。那眼神平静,甚至有些冷漠,与包厢内颓靡的气氛格格不入。
乔伊心头一凛,不再犹豫,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失魂落魄的陈树拉离门口,示意刘小利跟上。三人迅速退回走廊,借着昏暗的光线和杂物的遮蔽,快步向外走去。
他们走到料亭门口,撩开了厚重的暖帘。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让刚从昏暗环境中出来的几人一时有些目眩。
然而,阳光下的景象,却比料亭内的昏沉更加冰冷。
料亭门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了七八个人,呈半圆形挡住了去路。为首两人,赫然是臧本下介和李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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