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被攻破,是冬至之前的事情。
那时牧草都枯黄了,胡族回自己的领地就成饿殍遍骨,为了自身生存,这群蛮人釜底抽薪,不顾一切地往中原侵占而去。
他们知道的。
中原是沃土,有粮田和水源。
国民与国民之间,向来见不得对方比自己过得更富足,胡人觊觎这块沃土亦非一朝一夕,眼看快要成功,他们变得不计代价,攻势只增不减。
在兵器和粮草都有限的情况下,陈擅打得太难了,谢春深推断陈擅秋季就会溃败,但他带着那些吃不饱的士兵抗到了冬日,已出乎谢春深意料之外。
在一个冬雨夜,陈擅不再死扛,借着地势熟悉的优势带着全军撤退入洛阳关防守,寻求一线生机。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还有谢春深带着几千余兵和尚守在这座死城中。
陈军都涌入各个宫殿休息,连太极殿都钻满了人,兵士扯下御座两旁的帷幕包扎伤口,横地而睡,再也没有什么尊卑。
宫里刚下过一场雪,雪被泥水染浊,又被踩出道道泥坑。谢春深也穿着盔甲,站在不知世事更迭,仍开得艳的梅花下。
谢春深让人打开了粮仓,冷冷看着陈擅安排他们吃喝,却没有摆架子阻止。
陈擅冲到谢春深面前,将剑一把插入宫树下的泥中,他脸上糊着一层泥垢,结成团,黏在一缕一缕的胡上,边说话边剥落。
望向谢春深的眼周乌黑,两只眼珠已经凸起:
“谢戎,你是真的不当人!我们被太子抛在此处,是你的主意吧!”
谢春深冷笑,“我的主意?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里?你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世上丧尽天良的卑鄙小人,其实不止我一个。”
陈擅死死盯着他,眼睛干涩疼痛,听完他这些话,又将目光无助下移,看插入泥雪中还在不断摇晃的剑,那上头缺痕和血迹斑斑,旧的血渍来不及擦净,新的就已经布满。
他先杀胡人。
撤退时带不走的那些伤员,他不能让他们沦落成俘虏,看着他们痛哭绝望的模样,同样举起了自己的剑……
陈擅就这样在谢春深面前忽然呼吸急促,口中蠕动,渐渐泛出一些白沫,手指不受控抖动,他为控制,一把握住剑柄闭眼忍耐。
谢春深面无表情,只有眉头不经意一皱,想到关于陈擅这个人,陈舆对他的说法。
——元钺帝当初能下令逼迫谢春深留下,有他充分又不容置喙的原由,他要谢春深带着陈擅打剩下的残兵回到南康,但不要陈擅这个主将。
“爱卿,”元钺帝当时愁容满目,欲哭不哭道,“陈家人从陈伤以来都是一板一眼的傲骨,他们不会支持朕南渡,朕日夜担惊受怕,怕他们因西北战事败落回来反朕。”
“臣定会为陛下解忧。”
元钺帝闻后抓住谢春深的手,冷得像冰一样,“朕知道爱卿忠心!那陈擅与爱卿一直有些误会,对爱卿以仇人相视,是爱卿与朕共同的威胁。
朕不想要他,朕愿用爱卿扶持之人重领陈军,整肃军风!
因此还要劳爱卿留后将西北打剩下的陈军带回南康修整,那可都是我们最精锐的军队啊。”
见谢春深没有答应,元钺帝甚至弯腰行礼求他,最后屏退所有人,朝谢春深下跪。
“爱卿,算朕求你了,朕年少无支,唯有爱卿可帮朕,做成此国家大事。”
元钺帝的意思很明显,他要陈擅的兵回南康,但陈擅不行。
回到现在,谢春深蹲下身,看着陈擅口头颈僵硬,口中巅挛,两目不睁的模样,开口逼他醒来:“陈擅,你还不能倒下,至少不是现在。”
他症状越发严重,突然一抽往后一扑,谢春深当即立断撬开他的嘴,抠一把地上硬冰塞入他齿间,防他发病时咬舌。
陈擅再缓过来时,好似又回到西北与胡人厮杀过一场,他浑身疲惫,四肢百骸都被冷汗侵蚀。
一睁开眼,看见的是谢春深养尊处优,五官无暇的脸,将他一下从西北残杀自己人的噩梦里,拉回了洛阳这座死城。
“谢春深,”陈擅有史以来,第一次唤了他的真名,他失焦地看向空中,“我知道太子要的是什么。
我已是个废人,对不起母亲父兄。你带他们走……我,我,会一个人留下来,只要你带他们去南康,求得一线生机,我现在都可以去死。”
谢春深忽而无言。
他松开禁锢陈擅两臂的手,站起身,命令内统军将那些来关心陈擅的将领隔开,自己冷漠地问,“值得么。”
“值得,”陈擅闭眼,落下两行泪,“但来世不再为人。只愿为一缕无形的山风,春燕迎暖阳,送我上青云。”
谢春深没再接话,只告诉他,“胡人已经兵临城下,要想让我将你的这支队伍带回,我们要先突围。”
陈擅撑着身,抹掉嘴边残余的白沫,拔出剑往后退了两步,尽力站直。
“河面已经冰封。”
谢春深暗声道:“走山路,翻过此岭,就能甩掉胡人骑兵,长途跋涉抵达南康。”
而且他们的目的也并非歼灭全军,而是攻入皇宫,自立为王,占据长河以北。
陈擅问他,“你做的到吗?”
谢春深想了想,淡淡回答:“来洛阳前,我也是荆州军一卒。”
他当过几年下兵,也曾靠腿丈量过荆州山崖,用斧头开出一条悬道。
陈擅脱了力颔首,抱剑跌坐梅树下,一朵梅花怜悯他,从树上下来,缓缓打转,飘落在他眼皮上,带走他眼边的泪水。
他呼出一口雾气,轻声问:“我母亲,州姜,燕珺,都跟木千龄走了吗?他们都在南康安置好了吗?”
谢春深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吭声。”
“因为无言以对。”
陈擅将剑握紧,牙齿打了个寒颤,“难道你不知道?我被你当成一个礼物进献给太子,你连我的家人,都不能周全一下吗?”
谢春深问:“你相信她吗?”
陈擅微不可查一点头,“她是真的爱重我母亲,她忘不了刘玉霖,也就不会不管燕珺。”
谢春深又突然说,“州姜在等你。”
陈擅惊恐睁眼,眼边梅花弹落,他丢了剑站起身,“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州姜——”
话未说完,谢春深领子已被陈擅揪扯,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眼中又潮湿起来,蓄满了水。
“她为什么没有走,她如今在哪里?!你将她关起来了吗?木漪为什么没有带走她?!”
“她告诉我,她要等你。”谢春深说这个,是不想让他丧失生志,“她在城外某处,你要见她,突围之后去见,我带她回南康,让你死而无憾。”
这一招真是狠。
即便陈擅觉得他是在说假话,州姜很可能已经跟木漪离开了,可爱上一个人后,就再也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不可能了。
此去十日,陈擅与谢春深共同布阵,陈擅为人缜密,经验又多,应变灵活,谢春深阴险狡诈,陷阱环环相扣,兵阵吊诡奇邪,二人各有所长。
大敌当关,这也是二人相杀多年第一次拼尽全力地合作,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一致。
闯出洛阳,绝处逢生,然后带身后的两支军队“回家”。
回家。
回到家人身边。
第九日,他们遭遇了一场日袭,因洛阳关易守难攻,勉强抵抗住了。
胡人是不擅夜战的,他们狩猎、游牧,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这场突围,必须安排在夜里。
谢春深用兵太狠,不计人命只求结果。
他挑选了一些人组成小队,分头各处去声东击西,大批燃起的火光和刻意加了铁蹄放大的马步声,都能让胡军误判人数,从而混淆他们真正想要突围的方向,分散主军。
陈擅不忍让任何一个士兵白白送命,谢春深却连计划都没有告诉下边的人,他骗了这些人,他们会最先出去。
“不知道自己要死,就不会恐惧,反而会充满希望。这是唯一的办法。”
陈擅不忍心,可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在各股胡军分散之后,大部分的陈军与内统军轻装便服,马蹄也都提前裹过布,无声无息从靠近邙山东处的地方奔逃,陈擅对自己的死活已经无所谓了,他主动垫后。
圆月高悬照地,水光若银华,要想翻山,驻扎在此地的少部分胡军,他们必定会碰上,躲不过这一场厮杀。
好在借着夜势和丢掷的炸竹烟雾,惊了胡人的马,迷了他们的视野,以此拖缓了攻势,再趁势出击!
陈擅带他们将胡兵逐个分散,一一击破,以免他们合力狩敌,那些胡兵从马上摔下,慌乱地提起弓在四周射弩,陈擅奔上去,削断一根朝士兵射来的弩头,他们已经没有合适的武器了,肚子里也都才半饱,临行前以酒水充腹。
陈擅立即提醒道∶
“都下马,将盾抬起来,近身斩杀!”
话才落,一胡人将领直接半站在了马上,这一下借着视野之高出迷雾,看清前部离去方向,迅疾挥旗引兵追去,陈擅解决了这些胡兵,带着其余人,从后追上将领。
中原瘦马比不得草原马,三两下追上,那将领不笨,斩龙先斩首,直奔谢春深而去,两人纠斗一处,他这些年受了伤,身体底子不比从前了,加上胡人力大无比,又是一刀,谢春深为躲避跳下了马。
那刀砍在马腹上。
马痛嘶,轰然倒下甩出,陈擅巡着这声音找去,那胡人将领也下了马,正将谢春深的下身踩住,手折了,剑往下压,直往谢春深的脖子上逼。
那一瞬,陈擅心里虽道他罪有应得,还是毫不犹豫地上前给了那将领背后一剑,二打一才有了些优势。
谢春深用戒指上装的毒粉洒他眼睛,陈擅绕其身后,一剑刺穿其胸膛,才将危险解除。
突围时有近一万,经了一战,又要弃马爬山,一路上,不停有人脱力跌下山崖,直到第二日天亮,几千人才能稍微靠着崖壁休息一会儿,陈擅已经瘦脱形了,谢春深也不太好,没有水喝,他嘴唇干裂,加上一夜一日没睡,神志也有些昏聩。
陈擅解开最后水囊里的最后一点水,递给他。
谢春深皱眉,但受身体的渴求控制,喉咙里已经开始吞咽。
陈擅再递:
“反正我也回不去了,你把命留住,才能带他们过河,我已经跟他们说过,去了那里,不要再为朝廷卖命了,回去种田,采桑,至少能和家里人死在一块儿。
从前我军中不许出逃兵,从今天起,陈军可以当逃兵,只要能活着,逃也无妨,躲也无妨。”
谢春深接过水喝尽,一滴都没给陈擅留,陈擅已经看透他,并不意外,撇过头仰望连绵山林,像是走不出尽头的谜界。
“你不可信,我却只能信你,一定要带他们,走出这片地狱。”
谢春深喝完了水,还给他瘪瘪的水壶。
“你还有一个人没见。”
“是啊……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润了嗓子,谢春深才有说话的欲望,只是声调干冷:
“州姜在长江岸边的独孤妄庄。
独孤氏有胡人血统,一直与胡人有生意往来,懂得胡语,没有离开北地,她不肯随木漪过河,木漪将她放在独孤氏夫人身边。”
事情的起承转合,在谢春深的三言两语中具象了,像是画饼充饥一般,陈擅的精神一下便好了不少。
他咽了咽干痛的喉,“那我是不是还不能死。”
谢春深没多余精力与他这样闲聊,只抬起手中骨哨,吹哨之后,迈开了酸软的脚,翻山的人流一个接一个的,慢慢拱动。
整个翻山进行了七天,这期间他们夜里只能站着休息,捉过老鹰,也捉悬羊,树皮,野草……路过的活物无一例外都成了他们的野餐。
所有人的精神都快被逼疯时,两只脚才离开山崖,重新站在了地上,等到达长江附近,他们终于能捉鱼刮草吃正常的食物,喝干净的冰水。
此时剩下的人里,能继续前行的,已经只剩下八千不到了。
陈擅知道朝廷不要自己了,自己不能再跟他们一起前行。
“你让我远远看一眼她,我知道她好就行了。
再帮我给她带句话吧,不要等我了。
我人死在西北没有回来,我喜欢的橙干,不要每年冬天都帮我晒,把我忘了,当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医女,名扬天下。
要是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当嫁则嫁,不喜欢了就离开他,无论如何,我都会为她高兴。”
谢春深面色淡淡的,湿润的江风吹着他长时间未曾打理而有些干枯的碎发,他慢慢解开了身上的头盔,那头长发便在风里肆意翻滚。
“好。”
他仁慈了一回,去引州姜出来,她没怎么变过,只是身上的衣服不太合身,应该是独孤夫人给她的,紫袖青底,腰带是红色的,她没有瘦,将自己照顾得不错。
陈擅躲在树后,看着看着就流出了眼泪,他认为自己是高兴的,赶忙抹掉那些泪水,不然看不清她了。
泪水却不受控,一涌再涌,待他一擦,州姜已经回去了,谢春深究竟有没有跟她说那些话?
她会为这个谎言而哭吗?
混混沌沌地想着,脑里一遍一遍过着马灯一般,一会儿周汝,一会儿燕珺,谢春深已经走至他面前。
树叶哗动,声清而空灵,陈擅道,“这个地方不错,一年四季,叶子都是绿的,你就将我埋在此处,我可以离她,还有南康的亲人,近一些。”
谢春深颔首,命黄兆言将他捆了绑了,带去林子深处。
走了一段,感觉到停下来了,他说,“你一剑刺不准,我反而多些痛楚,我自己来吧。”
话毕,身后已刮起刀风,陈擅下意识抬高了头,他不是罪犯,不需要低着头愧疚地死去。
刀风逼近,陈擅布下的眼睛闭起,等待这一瞬伐戮。
……
碧树再度哗响,嘈嘈切切,陈擅心停跳。
可接下来,他不仅未感知疼痛,反而手上桎梏一松,茫然抬手解开眼上布条,望向身后。
谢春深这一剑,斩断的不是他的头颅,是手上绳索。
他站立在一片蓬勃的翠绿之中,衣衫摇浪,将剑回刀鞘,淡声:“你走吧。”
陈擅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为什么?因为我在胡人手里救过你?”
谢春深面目冷沉,却也平静释然,“救过我的人很多,而我一向恩将仇报。”
“那是为什么?”
“我擅弄朝堂风云,你向往闲云野鹤,这样的两种生活都要有人去过。去找她,带着她远走高飞。”
陈擅愣住,眼中重新燃出蓬勃的光来,比这一苍穹的叶绿更浓郁。
谢春深声音清郎,抛在自由的风里:“跑吧,陈擅。带着你心爱的女人,跑得越远越好。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陈二郎君此人。”
? ?泪目。
?
我给了陈擅一个时代里的浪漫主义结局,跑,跑,跑向属于他和爱人的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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