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早,李值云去拜访了狄阁老。
被侍者领入书房的时候,李值云方知狄阁老偏喜昏暗。他静坐在书桌之后,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头,窗外盛开的腊梅,掩映蔽光,把整个书房都染成了浓郁的腊梅黄色。
“阁老。”
李值云恭敬见礼,不觉笑道,“爱深度思考的人,总喜欢坐在阴影处。”
狄阁老抚髯一笑,略长的眉梢轻轻颤动着。
他岁数已经很大了,浑身都带着一种特属于老者的和悦:“你来了,老夫就知道你要来。”
李值云颔首浅笑:“阁老真是料事如神。”
狄阁老轻轻抬手,“非也,”随后触了触桌案上的一本书,“这本在坊间卖座的《北门录》,老夫已经看了。当年你母亲来寻老夫,今日又换你来。转眼之间,已是八载,时间真快呀,连她的小女,都长这么大了。”
李值云突然有些感动:“您居然还记得阿娘。”
“怎会不记得?”
狄阁老坐在那张略显陈旧的红木椅上,微微仰起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目光深邃如湖,紧紧锁定李值云的面容。
他的眼神里交织着追忆与恍惚,仿佛要通过她,看到当年的林簌。
随后,他才注意到她还站着,于是连忙说道:“哎呀,快坐快坐,如今老夫也成半个老糊涂了。”
李值云笑着坐下,回应道:“阁老当年担任大理丞时,刚上任便在一年内处理了一万七千桩积案,学生至今以您为榜样。”
狄阁老弯起眼睛:“李司台也不错啊,自冰台司成立以来,凡经手的案件无一不破,其中还包含了许多诡谲悬案。老夫听闻,不得不感慨一句,后生可畏。”
“您谬赞了。”
“哪里哪里。今日你来面见老夫,便是想问一问你母亲吧?”
“是,学生或许唐突了。”
“无有的事,李司台莫要太过客气了。”
狄阁老稍作停顿,深潭般的眸子陷入回忆,“八年前的春天,大约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某一天,你母亲往府中递了拜帖。若是寻常的投谒,老夫多半是不会见的。但她却在拜帖中明言,是为控鹤监的设立而来。”
控鹤监……李值云心头一揪,接着听了下去。
“于是,老夫就面见了她。她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拘谨,而说出口的话,似乎已在她的心中酿了多时。”
“她开口便问老夫:圣人欲重用男宠,设立控鹤监,届时掌禁卫、涉密要。此等男宠,皆为佞臣,将来的控鹤监,必会成为祸国殃民之器。大人您被赞为海曲之明珠,可曾从旁劝阻陛下?”
“当时,老夫反问于她,尔不过是翰林院一侍读,怎知此等政要?”
“她言道:卑职虽官轻势微,然为女举出身的北门学士,获有特权,可直入北宫门面圣。元月十七日那天,卑职入宫之际,恰巧听闻圣人与薛义寒的交谈内容。”
“彼时,这位小小的侍读,竟与老夫看法一致,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通过这次会面,老夫明白了她的忧虑所在,便向她承诺,只要老夫在这位子上一天,便不会让控鹤监轻易在朝堂上设立。”
“然而,天不遂人愿。”
“首先,当时控鹤监尚未设立,无有错处可以弹劾。老夫只能以‘有污圣人名声’之理由,上书劝阻圣人。”
“其次,未出几日,老夫便遭周仕丹诬告谋反,以至匆匆下狱。”
“后来,老夫被贬去江西,朝中的风云,便也轮不着老夫来插手了。”
“直到风筝案的消息,辗转数月,才流进了老夫的耳朵。老夫方知,一位一心为朝廷忧心的女官,就这样没了。”
一席话说完,书房中寂然如墓。李值云按捺着悲色,嘴唇紧抿,眼中泪光隐现却终未落下,只是悉数咽回喉中,眼泪直往肚里流。
狄阁老目带怜惜的看着她:“李司台入朝为官,原因之一,便是想为母亲查明死因吧?”
李值云颔首道:“是,下官不敢欺瞒于您,这确实是下官的一点私心。”旋即,她突然抬头,“敢问阁老,您对阿娘的死因,可有什么看法?”
狄阁老沉默片刻,半晌后,他摇了摇头,劝慰李值云道:“在官场沉浮一生,到了老夫这个岁数,这世上的人心与较量,都已看透。老夫只能劝你一句,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比圣人还要高明。你没有站在圣人的位置上,永远看不到圣人所看到的。”
李值云抬起眼,满是不甘:“可是阁老,下官从未怀疑过圣人的英明,只是这桩案子,据目前所查的线索来看,阿娘很可能在落水之前,就已逝去。”
狄阁老侧过脸庞,目光掠过案头那卷《北门录》,缓缓道:“然则,她确曾参与放鸢之事,岂非如此?纵使你所言,句句属实,可这人世无常,暴毙之事自古有之。何况时移世易,日久年深,当时的现场,早就难以复观了。“
李值云摇头:“不,您是第一神探……”
狄阁老不觉一笑:“老夫已经年迈,身力大不如从前。现在的第一神探,是你呀李司台。”
李值云垂下头来:“既然,阿娘反对控鹤监的设立,也许是控鹤监诸人……”
话未说完,狄阁老就打断了她:“你的心太急了。你只需与老夫一样,坐观风云即可。”说着,他打趣了一句,“不过今日,老夫就不与你保证什么了,免得旧事重演,害的我二人倒霉一遭。”
李值云掩了掩唇:“您真能说笑。”
二人又闲聊了一番,李值云适才告辞,离开了阁老府。纵使阁老他未曾帮助自己,推断阿娘的死因,但亦是收获满满。
第一,知晓了阿娘自打进宫一趟,郁郁寡欢的原因。
第二,控鹤监。
第三,周仕丹与阁老亦为政敌。
并且,她也明白,阁老今日之所言——阿娘撞见圣人与薛亦寒的谈话这一部分,阁老定然是掩去了许多内容。只是择选了一些相对轻松的,方便入耳的话说出了口。
而之所以愿意告知这些,也是自己“失信”的弥补吧。
毕竟,在这段往事里,他未能守住所许下的诺言,让信任他的人失望了。
这种愧疚如影随形,所以他才目色怜惜的看着自己。尽管那时的他,也身不由己。
回来冰台司,李值云拿出了未看完的《北门录》继续阅读。
另一厢,小豌豆和田画秋,正全神贯注地跟着张维婴在学堂中奋力读书,为即将到来的女举考试做准备。
两人如此投入,以至于当初被派来庐陵王府充当奸细的秘密任务,都快要忘干净了。
学堂之中,明媚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下满桌的光影,映照在手中的书本上。
张维婴端坐于讲台,眉宇间凝着专注,手中朱笔轻点,正精心地批示着《尚书》中的疑难之处,时而低声讲解,引经据典。
而下首的两个姑娘,小豌豆和田画秋,则是屏息凝神,笔走龙蛇地疾书着笔记。
正当学得认真之际,忽听得门外脚步声急促,郡主李果儿一身锦缎衣裙,风风火火地一步跳了进来,丝毫不顾礼仪。
她径直冲到小豌豆身旁,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语气急切地说道:“生生,你跟我来一趟!!”
张维婴顿时放下手中的教案,面色不满,蹙眉道:“郡主,你自己不学无术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打扰他人用功?”
嘿地一声,李果儿便恼了,双手叉腰,与张维婴大眼瞪小眼,反驳道:“我父王雇你们过来,是叫你们陪着本郡主解闷嬉戏的,不是叫你们整日里研究这些枯燥学问的!”
张维婴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见李果儿已拽着小豌豆往外走去,学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罢了,咱们也歇一歇,等一等生生。等她回来,晚上咱们再继续。”
“是。”田画秋应道,随后看了眼门外,“那张先生休息吧,学生出去瞧瞧,郡主在淘气什么。”
张维婴轻轻摆手,“去吧。”
李果儿拽着小豌豆一路穿过抄手游廊,直奔后院。
后院的春海棠开得正盛,李果儿却无心欣赏,径直拉着小豌豆往假山后的竹林跑去。
“生生你看!新赏赐的宅子真好,我刚刚还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
她边跑边回头笑,发髻随着跑动的动作一颠一颠,脸上满是孩童般的顽劣。
两人钻进竹林深处,只见一片被藤蔓半掩的石砌暗门。李果儿得意地拍了拍暗门:“我父王说这里是堆放旧物的仓库,可我偷偷摸进来过,里面藏着好多漂亮的琉璃盏!”
她伸手去推暗门,却发现门竟虚掩着一条缝,隐约有说话声从里面传出。
小豌豆连忙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两人屏住呼吸,贴着门缝往里瞧——只见暗门后是一间宽敞的密室,里头灯火通明,似乎有人在这里悄悄会面。
韦氏身着华贵的紫色宫装,背对着暗门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镂空金香囊。
稍后,暗室深处,另一道小门打开了。
“原来,这暗室还连通其他地方……”偷看的小豌豆在心中默叹。
见人来了,韦氏的语气却带着几分不耐烦:“又思,你磨蹭什么?我在此等你许久了。”
准驸马武又思从阴影中走出,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阴鸷。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王妃息怒,我也是走不脱身。近来公主神秘的紧,似乎在筹谋什么。”
韦氏冷笑一声,转身直视他:“一个丫头片子罢了,也敢跟我等争皇位?现在她得意,不过是仰仗着圣人罢了。”
她将金香囊掷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倒是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毕竟你们大婚将近,她可是你未来的妻子呀,你当真舍得?”
武又思嗤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我的妻子,只有一个,此生也只有一个。既然我来找你们,愿意和你们联手,还有甚么不信任于我的?”
韦氏点头:“好,那你且说说,你计划怎么做?”
武又思压低了声音,缓缓道:“西山猎场旁的清凉山,有个清凉观。旧年之时,公主不惜一切代价的拿下了此观。我们不妨,就拿这清凉观大做文章,毕竟她和豫王,已经在观中偷偷会面多达三次。”
韦氏眸色一亮,“当真?”
武又思点头:“必然属实。”他笑了笑,“退一步说,纵使是诬告,也不能凭空捏造啊,必得有据可依才是。时下,我已查实了他们会面的日期,并买通了一个近侍。”
韦氏问道:“这近侍说了什么?李令月觊觎皇位之事,人尽皆知,我等算不得诬告。”
武又思道:“嗐,公主与豫王素来交好,当初豫王为帝之时,他甚至听信了公主的一面之词,将两位大臣罢黜。后来豫王被废,两人一直私交甚笃,频频往来,安慰彼此。所以呢,他们两人大多聊的,不过是些日常琐碎。唯有半个月前,两人在清凉观看雪之时,这近侍听到公主问了豫王一句:四哥可愿助我,登临大位?”
韦氏瞬时一喜,高兴的情难自已,兴奋的连声大叹:“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只要能坐实这句话,必使得圣人大怒!她平日再受宠爱,也护不住这等罪过!此番定能教那骄纵之人尝到苦头,看她还如何嚣张!”言罢,韦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仿佛已见圣人震怒之状,心中快意难抑。
武又思面色凝重,沉声道:“虽说此话可见其野心昭然,但眼下缺乏实证,终究难以借此扳倒她。朝中局势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贸动。若贸然行动,反易打草惊蛇,满盘皆输。至于该如何周密布局,将这觊觎皇位的罪证坐实——”
他目光凝起,看着韦氏的眼睛,定定的说道,“那就要看,王妃的手段了。”
韦氏一笑,慢腾腾的点着头,“成,容我细想过后,再与你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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