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坊的油灯亮如白昼。十几架改良后的脚踏印刷机昼夜不停,滚筒滚过字版,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和松节油的刺鼻气味。
但今天,印刷的不是识字课本,不是生产简报,也不是《人民战争三问》。
是一篇檄文。
更准确地说,是一封“公开信”。
侯三——那个曾经在颍川废墟上说书鼓动流民、如今是赤火公社宣传部第一“铁笔”的瘦高汉子——正站在最大的一台印刷机旁。
他手里攥着刚刚印出的第一张清样。纸张还温着,墨迹未干,标题用的是特制的加大字号,力透纸背:
《答〈哀生民〉书——论人民战争之正义与伟力》
副标题是一行更小的字:“致邺城清流文社诸君并天下有识之士”。
侯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哭,又像是笑。
“成了。”他喃喃道,手指摩挲着纸面,“社长,孟姐,咱们的‘炮’,装填好了。”
这篇文章,陈烬只给了三个要点。
第一,剥开画皮。
第二,亮出事实。
第三,宣告力量。
剩下的,全交给侯三。
“你知道百姓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陈烬对他说,“不用掉书袋,不用之乎者也。就用你最拿手的——说书人的嘴,泼妇骂街的劲,樵夫砍柴的力。”
侯三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
桌上摊着《哀生民》原文、红星公社的战报、孟瑶整理的旧军队暴行数据、还有从各地搜集来的百姓血泪控诉。他一遍遍读,读得浑身发抖,不是怕,是怒。
第四天清晨,他推开门,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手里却捧着厚厚一叠稿纸。
“写完了。”他声音沙哑,“社长,您听听。”
陈烬没接稿纸:“念。”
侯三深吸一口气,开始念。不是念,是吼。声音在清晨的谷地里炸开,惊起一群寒鸦。
“邺城诸君钧鉴:
拜读宏文《哀生民》,字字泣血,句句锥心。然掩卷长思,不禁哑然——诸君所哀之‘民’,究竟是何等样民?诸君所痛之‘死’,又究竟死于谁手?!”
开篇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
侯三的笔,从来不懂什么叫含蓄。
文章第一部分,直刺对方最虚伪的“悲悯”。
“诸君言:‘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善哉斯言!然则请问:董卓迁都,焚烧洛阳,驱民入关,沿途死者相藉——此‘兵’可‘圣’?曹操征徐,屠城泗水,鸡犬不留——此‘战’可‘不得已’?袁绍麾下,纵兵劫掠,冀州十室九空——此等行径,诸君可曾作《哀生民》以斥之?!”
侯三的笔像淬毒的针,专挑最脓的疮疤戳。
“诸君所哀,非民之死,乃民之‘不驯服’耳!昔日百姓引颈受戮,诸君可安坐高堂,吟风弄月,偶尔洒几滴清泪,便自以为‘仁心’。今百姓持锄自卫,以命相搏,诸君便坐不住了,痛心疾首曰‘妇孺持兵,伦常崩坏’——何其伪也!”
他引用了红星公社战报里的一个细节:
“红星公社农妇刘王氏,战死时手攥田契。诸君可知,那田契上写的是什么?是她一家五口,刚分到的十亩水浇地,位置、土质、四至,写得明明白白。她为这张纸死,是因为这张纸背后,是她三个孩子活命的希望!
诸君拥护的那个世道,给过她这样的纸吗?给过她这样的希望吗?没有!只有无穷的租子、徭役、鞭子!如今她有了,有人要来抢,她以命相护——诸君不哀其志,反责其‘悍勇’,天下岂有此理?!”
最后一段,是侯三式的辛辣讽刺:
“原来在诸君眼中,百姓合该如羔羊,温顺待宰,方显‘教化之功’。若羔羊长出犄角,学会顶人,便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等慈悲,与屠夫何异?屠夫杀羊前,不也常抚其背,叹曰‘肥美’乎?”
第二部分,侯三拿出了最硬的“账本”。
他并列了两组数据。
左边,是孟瑶从故纸堆和俘虏口供中整理出的,近二十年来各路军阀“常规战事”造成的平民伤亡与损失估算。数字触目惊心,且注明:“此仅计直接死于兵祸者,因战乱引发的饥荒、瘟疫、流离失所,不可胜数。”
右边,是红星公社保卫战的详细战报。牺牲三十九人,伤百余,毙伤敌一百二十余,保住粮仓、种子、大部分牲畜,公社建制未散,春耕未误。
“孰为‘驱民赴死’?孰为‘保民生息’?瞎子亦能摸出轻重!”
接着,他写了一个小故事。
不是编的,是王铁柱在沭阳整风时亲口说的。
“昔有沭阳旧吏,为‘剿匪’强征民夫。一老农独子被征,跪地哭求:‘留此一子,养老送终。’吏叱曰:‘国家有难,匹夫有责!’鞭挞驱之。三月后,子战死,尸骨无还。老农闻讯,投井自尽。
今北疆征兵,自愿报名者众。一青年欲往,其母泣阻。青年曰:‘娘,儿此去,非为将军建功,乃为保住咱家刚分的十亩地,让娘和妹妹能吃上饱饭。儿若回,地还在;儿若不回,公社养娘终老,妹妹可入学识字。’母遂释然,含泪送行。
同是当兵,同是可能赴死,一者如驱猪羊,一者如送儿行——诸君,可能辨其中天壤之别?!”
事实之后,是诛心之问:
“诸君扪心自问:尔等所维护之‘纲常礼教’,可曾让那沭阳老农免于丧子之痛?可曾给那北疆青年一个‘为自家田地而战’的理由?若无,则诸君所哀所叹,不过是为一副早已腐烂的枷锁,唱一曲虚伪的挽歌!”
最后一部分,侯三的笔锋从讥讽转为沉雄,从驳斥转为宣告。
“诸君惧‘人民战争’,以为此乃‘以苍生为刍狗’。大谬!
人民战争,非我赤火公社之发明,乃千万被压迫、被掠夺、被逼至绝境之生灵,于血火中迸发之生存意志!是佃农为保刚分之田,举起的锄头!是工匠为护劳作之坊,抡起的铁锤!是母亲为卫怀中幼子,咬向敌人的牙齿!”
他描绘了一幅画面:
“今日之北疆,农夫于田间劳作,腰间或别短刃;工匠于坊中锻铁,手边常备弓弩;妇人于灶头煮饭,亦知滚水可御敌;童子于学堂识字,所学包括哨音传讯。
此非‘全民皆兵’,乃‘全民皆存警惕,全民皆有担当’!敌人来犯,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支军队,是整片愤怒的土地,是万千觉醒的生灵!”
然后,他发出了全文最强音:
“诸君可闭目塞听,可巧言污蔑,然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旧世界以刀剑与谎言构筑的堤坝,终将在觉醒人民的意志洪流前,溃不成军!
因为这股力量,不在云端,不在庙堂,在每一寸被汗水浸润的泥土里,在每一个渴望尊严与温饱的胸膛中!它一旦觉醒,便不可压制,不可欺骗,不可战胜!”
“这,便是吾等对《哀生民》之回答,亦是对旧世界之最后通牒!”
文章念完,印刷坊里一片死寂。
只有印刷机还在“嘎吱嘎吱”地响,像一头喘息着的巨兽。
陈烬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发。”
一个字,千钧重。
当日,三千份《答〈哀生民〉书》从龙骧谷启程。
它们被打成结实的油纸包,塞进商队的货箱底层,藏在送信人的贴身夹袄里,甚至混在送往边境交换的药材、皮货中。
目的地明确:邺城。
不止邺城。还有许昌、洛阳、襄阳、江东……一切能传到的地方。
侯三用了点“小花招”——给士林名流的,用上好的宣纸,楷书精印,装帧雅致;给市井百姓的,用最廉价的黄麻纸,字体粗大,甚至配了简陋的插图(比如刘王氏攥着田契的画面);给军营、衙门的,则言简意赅,重点标出数据对比。
他要让该看的人都看到,让能懂的人都看懂。
十日后,第一批《答〈哀生民〉书》流入邺城。
起初只在底层市井悄悄流传。茶铺里,有识字的人压低声音念,周围围着一圈脑袋。听到辛辣处,有人忍不住叫好,又赶紧捂住嘴。
很快,它出现在了一些低级官吏的案头。有人皱眉沉思,有人偷偷藏起,也有人连夜抄录,送给相熟的“清流”朋友。
真正的震动,发生在“清流文社”的雅集上。
崔明脸色铁青,将一份《答〈哀生民〉书》拍在案上,纸张几乎被攥烂。
“粗鄙!恶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他声音都在抖,“这侯三何等样人?竟敢……竟敢如此辱没斯文!”
座中一片死寂。
几个年轻士子偷偷交换眼神。他们心里清楚,这篇文章虽然用语粗粝,但……说的那些事,那些数据,那些质问,他们无法反驳。
一个向来耿直的老儒生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崔公息怒……此文虽言语刻薄,然其中所列曹公屠徐、董卓焚洛等事,确系史实。至于那红星公社战报、新旧征兵之别……老夫派人暗访过北疆归来商旅,所言……大抵不虚。”
“张公!你……”崔明霍然起身。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老儒生摇头,“我辈读圣贤书,所求者无非‘民胞物与’‘仁者爱人’。若北疆百姓果真如文中所言,为保自家田地性命而战,且伤亡远小于旧时乱兵屠戮……那我等先前《哀生民》之论,是否……是否有些……”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到了。
雅集不欢而散。
更让崔明心惊的是,此后数日,邺城舆论悄然转向。
酒肆茶楼里,开始有人公开议论:“人家说得在理啊,百姓活不下去了,自己拿起家伙保命,有啥错?”“总比任人宰割强!”
甚至太学里,也有年轻学子私下争论:“或许赤火之道,才是真正救民于水火?”“慎言!慎言!”
崔明们发现,他们精心构筑的“道德高地”,被侯三一篇粗粝却坚硬的文章,从根基上撬动了。
他们赖以批判的“悲悯”姿态,在血淋淋的事实和赤裸裸的生存逻辑面前,显得那么苍白、虚伪、不堪一击。
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曹丕的案头。
一份《答〈哀生民〉书》被校事府密探小心翼翼呈上。曹丕展开,慢慢读着。
读到揭露屠城旧事时,他面皮微微一抽。
读到红星公社数据对比时,他手指轻轻敲击案几。
读到“旧世界堤坝终将溃败”的宣告时,他沉默良久。
最后,他放下纸张,对侍立一旁的程昱、贾诩等人叹道:
“此文……虽出草莽,然锋芒毕露,直指要害。陈烬手下,能人辈出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们不仅会打仗,更会……打人心。这比精兵,更难对付。”
程昱欲言又止。
贾诩垂目,不知在想什么。
曹丕挥挥手,让人把文章收走,没说要禁,也没说要传。
《答〈哀生民〉书》的影响,远不止一场舆论胜利。
在北疆,百姓们听说“社长亲自下令写了文章,把邺城那帮老爷骂得狗血淋头”,士气大振。识字的人争相传阅,不识字的人围着听。
“解气!”田垄上,孙老栓听完赵大刚念的段落,狠狠啐了一口,“就该这么骂!把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玩意儿,老底都掀了!”
龙骧谷军械坊里,马师傅把文章贴在墙上,对徒弟们说:“都看看!咱们造的每把刀、每个罐子,都是在给这篇文章添分量!好好干!”
更深远的影响在思想层面。
许多原本对“人民战争”还有疑虑的基层干部、普通百姓,通过这篇文章系统而激烈的辩驳,彻底想通了。
“原来咱们干的,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是咱们好战,是世道逼得咱们不得不战!”
“保家卫国,就是最大的‘仁’!”
一种前所未有的理论自信和道路自信,在基层蔓延开。
而这一切,都被孟瑶细心地记录在案。
她在最新一期的《北疆民情摘要》中写道:
“《答〈哀生民〉书》发表后,基层疑虑消散大半,军民信念更为凝聚。可见,思想斗争不能回避,必须主动出击,亮明观点,揭露本质。真理越辩越明,人心越照越亮。”
陈烬在摘要上批了两个字:
“继续。”
冬去春来,北疆的冻土开始化冻。
《答〈哀生民〉书》的墨香尚未散尽,新的情报已经送达:贵霜正在边境集结更大规模的兵力,曹魏方面也频频调动。
真正的战争,从未远离。
但此刻的北疆,与几个月前已然不同。
田野里劳作的农夫,腰杆挺得更直。
军营中操练的士兵,眼神更加坚定。
村落间往来的百姓,言谈间多了几分底气和从容。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手握的不仅是锄头和刀枪。
还有道理。
那种从血泊里长出来、在辩论中淬炼过、足以戳穿一切虚伪、支撑他们直面任何刀剑的——
硬道理。
侯三的文章,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雷霆。
它告诉敌人,也告诉自己人:
思想战场的反攻,开始了。
谷地中央那片最大的打谷场,被平整出来,铺上了新编的草席。席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穿军服的挨着穿短打的农夫,缠着绷带的伤兵旁边是手指还沾着墨迹的文书,白发老者和半大孩子挤在一处。
没有高台,没有仪仗。陈烬就站在场子中央一块稍高的土坎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袖口挽着,像刚干完农活。
他手里没有文稿。
“今天开这个会,不是下命令,是交账。”陈烬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边,“交什么账?交咱们这三个月,用血、用命、用唾沫星子,一笔一笔算清楚的——思想账。”
场子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谷口松林的涛声。
“三个月前,邺城送来一面‘镜子’。”陈烬说,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叫《哀生民》。镜子里照出来的我们,是什么模样?是驱民赴死的暴徒,是把妇孺推上墙头的酷吏,是要把华夏变成修罗场的疯子。”
他顿了顿:
“这镜子照得真吗?照得真。但它用的是旧世界的铜——那铜里掺了‘君王神圣’的锈,掺了‘劳心者治人’的砂,掺了‘百姓合该温顺待宰’的毒。用它照出来的人,自然是扭曲的、狰狞的、该被口诛笔伐的。”
“那我们怎么办?”陈烬自问,声音陡然提高,“我们没去砸那面镜子。我们,磨了一面自己的镜子。”
他指向场边——那里立着一块临时架起的木牌,上面贴着一份《答〈哀生民〉书》,一份《人民战争三问》,一份《红星公社保卫战实录》。
“这面镜子,用的不是铜,是血,是泪,是田里的泥,是炉中的铁,是千千万万普通人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像个人的那口气!”他的声音在谷中回荡,“用它一照——谁在保护生民?谁在践踏生民?谁给了百姓武器也给了他们希望?谁夺走百姓一切还要他们感恩戴德?”
“一清二楚!”
场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那不是欢呼,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共鸣。
陈烬抬手,声音压下:
“所以,这场论战,我们赢了。赢在哪儿?不是赢在骂赢了几个酸文人,是赢在——我们用事实、用道理、用千千万万人的亲身经历,把评判历史的尺子,从少数人手里,夺回到了多数人手里!”
“从此以后,什么是‘仁’,什么是‘义’,什么是‘民为本’,不由他们说了算!由种出粮食的农人说了算!由织出布匹的妇人说了算!由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的普通士兵说了算!”
“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陈烬走到场边一张木桌旁,桌上摊开着一卷厚厚的文书。
“光有镜子,不够。”他说,“还得有模子。把咱们认准的道理,浇铸成规矩,夯进制度里,让它风吹不倒,雨打不烂。”
他宣布了大会的第一项决议:
“即日起,‘人民战争’思想,正式写入《赤火军事纲领》第一条。其核心表述为:战争之伟力,根植于觉醒之人民;军队之使命,在于保卫人民自我解放之权利;军事斗争必须与政治动员、生产建设、民心向背紧密结合,构筑真正之铜墙铁壁。”
没有掌声。所有人屏息听着,仿佛在听一道庄严的誓词。
“第二,”陈烬拿起另一份文书,“完善民兵制度。要点有三:一,民兵与正规军建立固定协同、轮训机制;二,民兵组织深度融入地方生产、管理,农时为民,战时为兵;三,设立‘民兵总教导部’,由王铁柱同志负责,专司民兵训练、战法研究与经验推广。”
王铁柱在人群中霍然站起,胸膛起伏,用力捶了一下胸口,没说话,又重重坐下。
“第三,”陈烬的声音更沉,“设立‘人民战争勋章’,分集体、个人两类。表彰在组织、参与人民战争中,做出卓越贡献、彰显伟大精神的英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场中某个方向:
“经全体代表审议通过——‘红星第二公社’,授予首批‘人民战争英雄集体’称号。所有参战幸存者,授予个人勋章。牺牲的三十九位烈士……追授。”
场子静得能听见远处融雪的滴水声。
然后,一个妇人压抑的啜泣响起,很快传染开。那不是悲伤,是某种滚烫的、混杂着痛楚与骄傲的东西,冲破了喉咙。
陈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等情绪稍缓,才继续:
“最后一项决议——所有决议、纲领、条例,从今日起,向全体军民全文公布。识字的人要读,不识字的人要听。有不明白的,可以问;有觉得不对的,可以提。这不是哪几个人的规矩,是咱们大家伙,用血换来的共识,必须人人都懂,人人都守。”
散会后,陈烬没有回指挥部。
他带着核心干部,骑马去了红星公社。
三个月过去,废墟大部已清理。烧焦的梁木被移走,新的土坯房正在打地基。祠堂旧址前,立起了一座青石纪念碑,刻着三十九个名字,最深的一划,是新刻上去的“人民战争英雄集体”几个大字。
碑前,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老人。老人是孙老栓,他被请来给孩子们讲那天的故事。
“……柳会计就站那儿,”孙老栓指着早已不见的碾盘位置,“喊啊,嗓子都喊劈了……胡老根拖着一条腿,爬进猪圈……”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直。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忽然仰头问:“爷爷,以后坏人再来,咋办?咱们的墙……修得够高吗?”
孙老栓愣了愣,低头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他粗糙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直起身,指着周围:
“娃,你看。”
孩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远处,新编的民兵队正在巡逻,长矛的矛尖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近处,归来的妇女在清理菜畦,男人在夯土筑墙。
更远处,田里已有零星的绿色——那是冬麦返青了。
“咱们的墙,”孙老栓的声音很慢,很沉,“在这儿。”
他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也在这儿。”他又指向那些劳作、巡逻的人们,指向无边的田野。
“只要这儿不塌,”他按着心口,“这儿不散,”他指向人群和土地,“咱们的墙,就永远倒不了。坏人来了,墙会自己长出来——从地里长出来,从灶台边、从织机旁、从每一个不想再当牲口的人手里,长出来。”
孩子似懂非懂,但用力点了点头。
陈烬在不远处静静听着,没有上前。
他转身,对身后的孟瑶、徐文、陆沉、秦狼、燕十三、王铁柱等人说:
“听见了吗?最高的道理,最硬的制度,最后都要变成这样的话,从一个老农嘴里,说给一个孩子听。然后,在这个孩子心里种下种子——这才算真正活了。”
夜幕降临时,陈烬登上龙骧谷北侧的山脊。
孟瑶走到陈烬身边,将一件旧棉袍披在他肩上。
“看什么呢?”她轻声问。
“看咱们的家底。”陈烬说,目光仍望着那片星火,“以前,咱们的家底是十几个人,后来,是几把刀,几座村。现在……”
他顿了顿:
“现在,咱们的家底,是这些光。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明白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可能要去死的人。他们手里可能有锄头,可能有梭子,可能有账本,也可能有刀——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心里那盏灯,点亮了。”
孟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许久,轻声说:“真美。”
“是啊。”陈烬伸出手,仿佛要触摸那些遥远的光点,“这是人间最美的景象——觉醒的众生,为自己点亮的灯。”
他放下手,转头看孟瑶,眼底映着星火:
“现在,我们才真正有资格说——我们是打不垮的。”
孟瑶握紧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夜深了。
陈烬独自坐在指挥部的窗前,没有点灯。
他望着夜空,心里回响着白天没能说出口的话——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最深的领悟:
人民战争,最高的境界不是‘我们带领人民去战争’,而是让战争成为人民自我解放的学校。
在这所学校里,他们将学会用锄头反抗掠夺,用账本清算不公,用组织取代散沙。他们将褪去麻木,长出脊梁;将砸碎锁链,握紧命运。
他们将明白,牺牲不是为了某个遥远的、抽象的神只或旗帜,是为了身后具体的一碗饭、一块田、一个孩子的明天。
然后,他们将不再需要‘领袖’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他们将自己成为历史的舵手,成为永不熄灭的火种。
这,才是对一切污蔑、一切恐惧、一切旧世界幽灵,最彻底、最残酷的埋葬。
窗外,北疆的春风掠过山岗,带来泥土解冻的气息和远处隐约的、整齐的操练号子。
那号子声不高,却沉浑厚重,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与千千万万人的心跳,汇成了同一个节奏。
陈烬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前路依然布满血与火。
但灯,已经点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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