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的清明节,天是那种要下雨又没下的灰白,一层层的云压得很低,贴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头。
风不大,但飕飕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和刚冒头的青草味儿。
父母在广东的厂子里,过年都没回来,说车票贵,活儿紧。所以上坟的事,自然落到了爷爷奶奶和我身上。
奶奶一大早就起来了,在灶间忙活。蒸好的白面馒头,点上红点;煮得颤巍巍的方块肉;一条不大的鱼,眼睛还蒙着层灰白的翳。
爷爷蹲在门槛外头,“嚯嚯”地磨那把砍柴刀,其实上坟用不着刀,但他每年都磨,好像磨亮了,就能斩断些什么。
我帮着奶奶把黄表纸折成元宝的形状,手指染上暗淡的金色。屋里光线很暗,只有灶膛里的火一明一灭,映着奶奶满是皱纹的脸,忽而慈和,忽而又有些说不出的阴郁。
“到了山上,跟紧些,别瞎跑。”奶奶往篮子里放香烛,头也不抬地叮嘱,“看见啥不该看的,也别吱声,闭上眼。”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山我常去,除了树就是草,能有啥不该看的?
路是真难走。我们村子小,坟山却在很深的后山坳里。
所谓的路,不过是人脚踩出来的泥径,被雨水冲得沟沟坎坎。两边的草长得疯,带着湿气,扫在裤腿上,冰凉一片。树林子密得很,老松树、杂木,遮天蔽日的,越往里走,天色越暗,不像清晨,倒像傍晚。
空气里有腐烂树叶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像是陈年香料又混着尘土的气息——后来我知道,那是常年飘散的纸灰和香火味。
爷爷走在最前面,背着装满祭品的竹篓,腰板挺得直,脚步也稳。奶奶牵着我,她的手干瘦,却很有力,手心有点潮。
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四周静得出奇,连声鸟叫都没有。只有风吹过高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哭。
走了约莫半个多钟头,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路在这里急急地扭了一下,绕向一面长满青苔的陡坡。坡下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就在要拐过去的时候,爷爷的身子猛地僵住了,像根钉子似的钉在原地。
他极快地回身,那只满是老茧、沾着泥污的大手,一下子罩在我的眼睛上。力气很大,按得我眼眶生疼。
“别看!”他喝道。
那声音我从来没见过,又干又涩,绷得紧紧的,里头藏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恐惧,像一根拉到极限马上要崩断的弦。
越是让别看,小孩儿那股别扭劲儿就越冲上来。我被他捂着眼,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身边的奶奶倒吸了一口冷气,牙缝里咝咝地响,然后是一串压得极低的、飞快又含糊的音节,不像说话,倒像是什么咒语。
我的脖子僵着,可眼珠子在爷爷粗糙的手掌下使劲往下转。手指并得没那么严实,底下透着一线光。我就借着那一线光,拼命往下瞅——
就在拐过弯去,路旁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矮坟前。那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坟头草乱糟糟的,墓碑是青石的,缺了一个小角,上面刻的字被苔藓吃掉了大半,模糊不清。
可我看清了碑上坐着的东西。
是个女人。穿着件大红的棉袄,那红颜色旧了,在灰白的山林背景里,依然扎眼得让人心慌。她低着头,长长的黑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一动也不动。
我的目光像被冻住,粘在了她的脚上。
那是一双绣花鞋。小小的,尖尖的。鲜绿的缎子面,上头用金线、红线绣着缠枝莲的图案,鞋头还缀着颗黯淡了的珠子。鞋很干净,一尘不染,在这泥泞的山路上,显得无比诡异。
这鞋……我认得。
奶奶有个掉漆的旧木箱,常年锁着,钥匙挂在她贴身衣襟里。有一回她开箱拿东西,我偷偷瞥见过一眼,箱底就压着这么一双鞋。鲜绿的缎子,金红的缠枝莲,一模一样。我当时还觉得好看,想摸,被奶奶厉声喝止,随即箱子就“砰”地关上了,锁死。奶奶那天的脸色,白得像张纸。
爷爷的手还在我眼睛上死死按着,捂得我眼前发黑,冒出乱窜的金星。奶奶的咒语声停了,我听见她摸索篮子的声音,然后是“哗啦”一下,像是米粒撒了出去。
“走……快走……”爷爷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捂着我眼睛的手改为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他半拖半拽地拉着我,脚步踉跄,几乎是贴着陡坡的另一侧,硬生生蹭了过去。奶奶跟在后面,我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我不敢回头。可后脖颈子一阵阵发麻,总觉得那碑上的女人,那头黑发下面,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正贴在我的背上,跟着我们。
拐过那个弯,路稍微宽了些,但爷爷奶奶的脚步一点没慢下来。爷爷不再捂我的眼,可他的脸铁青着,嘴唇抿成一条刀刻般的线。奶奶走几步,就往后撒一把米,白花花的糯米落进黑泥和乱草里,格外刺眼。她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声音抖得厉害。
我一直憋着气,直到远远看见曾祖父曾祖母合葬的那个稍稍气派些的坟头,才敢偷偷地、极快地往后瞄了一眼。
山路空荡荡,树影重重。没有红棉袄,也没有绣花鞋。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我们刚才走过的路上,那被撒了米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小小的、黑乎乎的东西在米粒间飞快地窜过,像虫子,又不像。
给自家先人上坟的整个过程,我都浑浑噩噩。摆供品,点香烛,烧纸钱,磕头。爷爷和奶奶都异常沉默,动作僵硬。
纸钱烧起来的火很旺,黑灰随着热气旋起来,扑到脸上,烫烫的,带着一股特有的闷香。火光跳跃着,映着墓碑上先人的名字,也映着爷爷奶奶没有血色的脸。
往常爷爷总会低声说几句“收钱用”、“保佑家里”之类的话,今天一句也没有。奶奶只是死死盯着那火,直到所有纸钱都化成灰烬,一阵风来,卷着灰旋上天,又飘飘扬扬地落下。
下山时,天色更阴了,云层几乎压到树顶。来时的路,看着竟有些陌生。爷爷打头,奶奶紧紧攥着我的手走在中间。我们走得飞快,几乎是小跑。奶奶不再撒米,但每隔一阵,就要回头看一眼,眼神惊惶。
总算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我心里一松,差点哭出来。
迈进自家院门,爷爷反手就把那扇厚重的木门闩上了,还拖了顶门杠过来抵住。做完这些,他靠着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奶奶放下篮子,第一件事就是蹲下身,去摸门槛。
我们家老屋的门槛很高,是整块的青石条,底下有个浅浅的凹槽,里面埋着一把老菜刀,刀尖冲外,是镇宅辟邪的。前几天换了把新刀。
奶奶的手在门槛底下的缝隙里摸索着,脸色越来越不对。她抠了一会儿,竟从里面掏出一把刀来。
正是前几天换的那把,刀身厚重,木柄被油汗浸得发黑。可此刻,那本该白亮亮的刀身上,竟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斑斑驳驳,像凝结了的血。尤其是刀尖的部分,锈蚀得最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金属光泽。
“这……”奶奶的手一抖,刀“哐当”一声掉在青石台阶上。
爷爷捡起来,用手指抹了抹那锈,凑到眼前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才几天功夫……”他喃喃道,声音里满是困惑和不安。
这不安很快又得到了印证。奶奶心神不宁,想去鸡窝捡蛋。刚走近,就听见她一声短促的惊叫。
鸡窝里,躺着三只母鸡。都是最肥、下蛋最勤快的那几只。直挺挺地躺着,鸡冠发紫,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惊骇。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爷爷蹲在鸡窝边看了半晌,伸手按了按鸡身子,已经僵硬了。他什么也没说,起身,把三只死鸡拎出来,走到一里外的土坡,挖了个深坑埋了。整个过程,沉默得可怕。
晚饭吃得没滋没味。奶奶把中午上坟带回的肉和鱼热了,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那鱼眼睛似乎总在看着我。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火苗小小的,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张牙舞爪。
爷爷奶奶很少说话。爷爷闷头抽烟,旱烟袋一明一灭,呛人的烟雾弥漫开来。奶奶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一件旧衣服,针脚却下得歪歪扭扭。
晚上睡觉,我和奶奶睡里屋的大床,爷爷睡外间搭的木板床。里屋没有窗,关了门就一片漆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我被白天的事吓着了,紧紧挨着奶奶。奶奶身上有股老人特有的、淡淡的皂角味和烟火气,往常让我安心,可今天,总觉得这味道里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箱柜和湿泥土的凉气。
我睡不着,睁大眼睛看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朵竖着,捕捉外面的每一点声响。风声似乎大了起来,掠过屋顶的瓦片,发出呜呜的怪响,像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哭,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房顶上轻轻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被睡意淹没的时候。
“嚓……嚓嚓……”
声音很轻,很慢。是从外屋门板那里传来的。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一下,一下,轻轻地刮着木门。
我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浑身汗毛倒竖,心脏砰砰狂跳。我僵着脖子,一点一点转动眼珠看向身边的奶奶。借着门板下方极细微的缝隙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我能看见奶奶的轮廓,她平躺着,一动不动,似乎睡熟了。
“嚓……嚓嚓……嚓……”
那挠门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紧不慢,固执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耐心。
外屋传来爷爷翻身的声音,木板床“嘎吱”一响。然后是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大概是爷爷在摸火柴。
“谁?”爷爷的声音响起来,压得很低,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浓重的警惕。
挠门声停了。
一片死寂。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喘不过气。
突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贴着门缝,幽幽地钻进来:
“老头子……开开门……我冷……”
是奶奶的声音!
语调,语气,甚至那一点点拖长的尾音,都和奶奶平时一模一样!
可我奶奶,明明就躺在我身边啊!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我差点尖叫出声,死死咬住了被角,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我想去推身边的奶奶,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身边的“奶奶”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外屋的爷爷似乎也僵住了。过了好几秒,我才听到他干涩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
“你……你是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
然后,那和我奶奶一模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带上了点焦急,甚至还有一丝平日里奶奶数落爷爷时那种淡淡的埋怨:
“是我啊……外头起风了,好冷……你快开门让我进去……”
躺在我身边的“奶奶”,忽然动了一下。
她极其缓慢地,朝着我这边,转过脸来。
门缝底下那点微光太弱了,我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轮廓,和大概的朝向。可我能感觉到,一双眼睛,正透过黑暗,冷冷地“看”着我。
与此同时,一股更浓郁的、像是从很深的地窖里泛上来的阴冷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包裹住我。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我再也承受不住,眼睛一翻,彻底失去了意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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