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行辕，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铅灰色阴霾笼罩，连檐角的风铃都喑哑无声。连日来的挫败、参劾同僚的沉重，已让曾国藩心力交瘁，但他依旧强撑着，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
然而，命运的铁锤，终将以最残酷的方式，砸碎他最后的支撑。
这一日，天色阴沉如暮。曾国藩正对着江西舆图，试图为困顿的湘军寻一条生路，门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带着哭腔的呼喊：
“大帅！大帅——！”
亲兵统领李臣典连滚爬地冲进书房，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紧紧攥着一封被汗水浸得模糊的军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破碎：
“九江……九江急报！塔……塔齐布将军……他……他……呕血身亡了！”
“嗡——！”
曾国藩只觉得脑海中一声巨响，仿佛天灵盖被人用铁锤狠狠砸开！眼前猛地一黑，身形剧烈一晃，若非及时扶住桌案，几乎当场栽倒！
塔齐布？！那个憨直勇猛、每战必冲锋在前、被他视为军中柱石、肝胆相照的满族悍将塔齐布？！那个在湘潭初立湘军时便追随左右，在岳州、在武昌、在田家镇，无数次浴血奋战，救他于危难之间的塔齐布？！
死了？！呕血身亡？！
他一把夺过李臣典手中的军报，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颤抖着展开。字迹潦草，带着血与火的焦灼，清晰地写着塔齐布因久攻九江不下，忧愤成疾，加之旧伤复发，竟在营中狂喷鲜血，暴毙而亡！
“噗——！”曾国藩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溅在冰冷的军报之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他眼前金星乱冒，耳中轰鸣不止。
“嘶昂——！”
就在这心神俱裂的瞬间，他体内那原本因他情绪剧烈波动而躁动不安的蟒魂，猛地发出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暴戾的哀鸣！那声音并非响彻外界，却在他识海深处震荡，仿佛某种与他性命交缠的存在，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失控地在他经脉中疯狂冲撞，皮肤之下，那新生的、敏感的肌肤传来仿佛被无数钢针穿刺、又被无形力量撕扯的剧痛！
“呃啊……克斋（塔齐布字）！我的克斋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滚滚而下。那不是统帅对部将的哀悼，那是兄弟永诀的剜心之痛！
然而，上天的残酷，远未结束。
就在书房内一片混乱，众人七手八脚想要搀扶几乎崩溃的曾国藩时，门外，又是一阵更加急促、更加绝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信使浑身浴血，几乎是直接从马背上摔落，被亲兵架着拖了进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一份被血污浸透的塘报，声音微弱却如惊雷：
“武昌……罗山先生（罗泽南）……驰援武昌……中炮……殉国了！”
“轰隆——！”
这一声，彻底击垮了曾国藩脑海中最后一道堤坝！
罗泽南！他亦师亦友的挚交，湘军的灵魂与理论奠基人！那个学问精深、品行高洁、在他最困顿之时倾囊相助、为他训练团练、奠定基业的罗泽南！那个在他屡遭挫败时，总能以精辟见解和坚定信念给予他支持的罗泽南！
也……战死了？！
“嘶——！！！”
体内的蟒魂发出了第二声哀鸣，这声哀鸣不再尖锐，而是变得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破碎感！仿佛另一根支撑它存在的擎天之柱，轰然倒塌！那股在经脉中冲撞的冰冷力量瞬间变得紊乱、涣散，如同失去了方向的洪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带来更甚之前的撕裂剧痛！
“罗山……罗山……”曾国藩喃喃低语，眼神彻底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感觉不到周围的呼喊，只觉得整个精神世界，在这一刻，天塌地陷！
左膀右臂，竟于同一日，尽数折断！
塔齐布如猛虎，折其锐气；罗泽南如文胆，丧其灵魂！
他曾国藩，还剩下什么？
一股无边无际的黑暗，伴随着蟒魂那绝望而持续的哀鸣，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吞噬。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光亮，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坠向无底的深渊。
“大帅！”
“涤生（曾国藩字）！”
隐约中，他似乎听到彭玉麟、刘蓉等人惊恐的呼喊，感觉到有人用力摇晃他的身体。但他无法回应，他的灵魂仿佛已经随着塔齐布的忠魂、随着罗泽山的学识，一同飘散在这令人窒息的阴霾之中。
行辕内外，一片死寂，唯有寒风呜咽，如同为逝去的英魂奏响的挽歌。
曾国藩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雕。只有他体内那仍在无声哀鸣、力量涣散的蟒魂，以及那不断从他眼角滑落、混着血丝的冰冷泪水，证明着他尚未完全崩塌的、最后的生命迹象。
但他的世界，已然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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