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八年初秋,湖南巴河,水波不兴,暮色四合。
一条看似普通的官船静静停泊在僻静的河湾处,船头未挂旗号,舱窗紧闭,唯有船舱内透出些许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幽秘。
这便是丁忧期满,奉旨再度出山,却并未大张旗鼓、反而悄然北上的曾国藩的座船。
舱内,气氛凝重而压抑。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沉稳如山的曾国荃,锐气未消的彭玉麟,以及李续宾、鲍超等一干历经败绩、汰弱留强后愈发精悍的湘军核心将领。
他们围坐在曾国藩身旁,目光都聚焦在那位端坐主位、气质却已迥然不同的统帅身上。
此时的曾国藩,面容依旧清癯,但往日那种因屡遭挫败而挥之不去的焦躁与沉郁,已然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所取代。
他的眼神不再锐利逼人,而是如同两口古潭,幽深,冰冷,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与情绪。
即便不言不动,也自有一股令人心折、又隐隐心生寒意的威仪散发出来。
那是糅合了丧亲之痛、败军之辱、官场倾轧,以及在守制期间与体内异魂达成微妙平衡后,沉淀下来的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
“诸位,”曾国藩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朝廷催促进剿,势如星火。然我军新败之余,元气未复,江西糜烂,不可卒图。”
他指尖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缓缓划过,并无地图,却仿佛有一幅无形的战略宏图在他心中展开。
“石逆达开,锋芒正盛,盘踞赣、浙,其势如燎原之火,暂不可直撄其锋。”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然长毛之气运,其核心不在江西,亦非石逆一人。其根本,在于皖中,在于安庆!”
“安庆?”曾国荃眉头一挑,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
“不错。”曾国藩眼中那古潭般的幽光微微波动,“安庆乃天京锁钥,长毛粮饷、兵源多赖于此。攻皖,即是扼其咽喉,动摇其根本。
此乃围魏救赵,亦是釜底抽薪之策。”
他目光扫过众将,继续道,语速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故,此次出山,我军战略,不在江西与石逆纠缠,而在直取皖中!”
舱内响起一阵细微的吸气声。
抛开熟悉的江西战场,深入陌生的皖地,这无疑是一步险棋,却也堪称神来之笔,跳出了以往被动应战的窠臼。
“然则,大军动向,如何瞒过长毛耳目?”彭玉麟沉吟问道。
曾国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中没有任何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缓缓道,“可派偏师,大张旗鼓,做出自赣北入浙,追击石逆之势,吸引长毛主力注意。
而我主力,”他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则悄然集结于鄂皖交界,寻隙突入,直插安庆腹地!”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尖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进军须快,如雷霆;合围须狠,如铁壁;攻城须耐,如蚁噬。
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但要牢牢钉死在安庆周边,断其联络,绝其粮道,使其成为孤城!”
他的话语,不再是往日那种充满道德感召力的激励,而是纯粹冷静到极致的战略剖析。
每一个步骤,都透着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精准与狠辣。
仿佛一条蛰伏已久的巨蟒,终于选定了猎物,不再理会周围的干扰,只等待着那悄无声息、却又致命的一击。
在座将领只觉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爬升,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兴奋。
他们能感觉到,眼前的曾大帅,与往日那个时常困于忠君思想、掣肘于官场规则的统帅,已然不同。
这种不同,让他们感到些许陌生,甚至畏惧,却也让他们看到了真正打破僵局、克敌制胜的希望!
曾国藩体内,那盘踞的蟒魂似乎在呼应着这冷酷的谋划,传递来一阵阵冰冷而舒泰的波动。这阴险而耐心的战略,正合它的本性。
潜行,蛰伏,锁定目标,一击毙命!
“诸位,”曾国藩最后环视众人,目光如冰锥,“此计关乎我军存亡,亦关乎天下气运。务须机密,步步为营。自今日起,我等便如这巴河之水,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
“谨遵大帅令!”众将肃然起身,压低声音,抱拳领命,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战意与对未来的野望。
舱外,巴河之水无声流淌,夜色浓稠如墨。
舱内,一场将彻底改变江南战局,乃至撼动太平天国根基的致命密谋,已在这看似平静的舟中,悄然布局完毕。
巨蟒,已悄然出洞,向着猎物,蜿蜒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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