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入杨家岭的地界，车轮碾过村口的黄土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舒玉靠在车窗边，撩起布帘一角，目光落在路旁那些整齐的田垄上。
时值冬月初，按理说早该是草木凋零、土地封冻的景象。可眼前这些田地里，一垄垄墨绿色的冬麦苗却长得郁郁葱葱，叶片肥厚油亮，在初冬微凉的空气中舒展着，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阿爷，您看这冬麦，长得可真精神。”舒玉忍不住赞叹。
杨老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
“确实不错。”
杨老爹点点头，伸手捋了捋胡子，“这些麦种，当真是宝贝。你们看张木匠家那块地，长得也不差。”
颜氏也探出头去瞧，啧啧称奇：“还真是！往年这时候，地里哪有这么绿油油的庄稼？看着就喜人！”
正说着，一阵微凉的北风吹过，卷起路边的枯叶打着旋儿飞起。杨老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说来也怪，今年这冬天，好像比往年冷得晚些。”
颜氏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边稀疏的云朵，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去年这个时候，都下过两三场雪了。今年倒好，赶上日头好的时候还暖洋洋的，跟十月小阳春似的。”
舒玉心头一跳。
小爱同学预警的那场暴雨在明年夏天，可冬麦越冬却需要适度的低温——确切地说，是需要一场及时的大雪覆盖，像棉被一样保护麦苗不被严寒冻伤。若是冬天不够冷，或者雪下得晚、下得少，麦苗过早消耗养分，来年开春反倒容易受冻。
“阿爷，阿奶，”舒玉的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这冬麦……要是今年冬天雪下得少，会不会……”
杨老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庄稼的事，三分靠人，七分靠天。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深耕、施肥、覆盖秸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你这孩子，操心的事真多。”
颜氏心疼地摸了摸舒玉的头，“老天爷的事急也没用。再说了，咱们村这片冬麦长得好，十里八乡都传遍了。
不少人偷偷来看呢，都说没见过这么精神的麦苗。就算真有点什么，也比往年那些稀稀拉拉的春麦强。”
话虽如此，舒玉心里还是像压了块小石头。马车驶进村子，村道两旁陆续出现熟悉的人家。舒玉正想着心事，忽然被一阵喧闹声吸引了注意。
几个汉子扛着梯子、拎着泥桶往顺子家方向走；女人们端着簸箕、提着篮子，说说笑笑；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欢笑声传出老远。
顺子家那低矮的院墙外，搭起了简易的架子，两个汉子正站在上面修补屋顶。院子里人影幢幢，隐约能看见顺子娘那爽利的身影在灶房和堂屋之间穿梭，手里端着个大木盆，声音洪亮地指挥着：
“二狗！把那个瓦递上去！”
“小荷爹，这边梯子扶稳了！”
“当家的，你去看看土坯够不够啊！”
正忙活着，顺子娘一抬眼，看见巷子口停下的杨家马车，眼睛顿时亮了。她把木盆往旁边一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哎呦！杨叔，婶子，玉丫头！你们回来啦！”顺子娘脸上堆着笑，声音里透着股掩不住的喜气。
颜氏下了马车，笑呵呵地打量着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这是……”
顺子娘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欢喜：“我昨天才从娘家回来——顺子他爹那个倔驴，亲自去接的！还当着我家爹娘兄弟的面给我赔不是，说往后家里大事小事都听我的！”
颜氏被逗笑了：“该！谁让他当初跟你犟！”
顺子娘恢复了那爽利的调子，拉着颜氏的手热络地说起来：“回来一看，家里正热闹着呢！我家那口子跟小荷爹、珍珍爹、张木匠他们几家，还有面饼作坊里的几家都说好了，趁着彻底上冻前，一家家轮着修房子、补院墙、通通烟囱。谁家轮到，管两顿饭就成！”
颜氏这才恍然，笑着点头：“这法子好！换工修房，既省了工钱，又都住上了好房子。”
“可不是嘛！”顺子娘一拍大腿，“我家这破房子，年年漏雨，冬天灌风。早该修了！我就怕误了事，也没在娘家多待，紧赶慢赶就回来了。”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拉起颜氏的手：“婶子，你们中午可一定得来我家吃饭！大锅饭，没什么好的，但管饱！！”
颜氏连忙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忙你们的，我们回家随便吃点就成。”
“再忙也不差这一顿饭！”
顺子娘眼睛一瞪，拉住了颜氏的手，“玉丫头教顺子他们做榛子生意，帮衬我们家这么多，吃顿饭怎么了？”
话说到这份上，颜氏也不好再推辞，只得笑着应下：“行行行，我们中午一准儿来。”
顺子娘这才眉开眼笑，又风风火火地跑回院里忙活去了。
杨家人回到家，元娘安顿好舒婷，便急匆匆地去了面饼作坊——她心里惦记着，这几家男人们都去修房子了，作坊里的人手会不会不够。
到了作坊一看，女工们都在，正有条不紊地和面、擀饼、烘烤，热气腾腾的，与平日并无二致。
元娘松了口气，随口问正在装饼的周嫂子：“周嫂子，你家男人今天不是去顺子家修房子了吗？作坊里忙得过来不？”
周嫂子闻言，手上的动作不停，抬起头爽朗一笑：“东家放心，忙得过来！咱们这几家商量好了，男人们聚在一起，一家一家地修。轮到谁家，那家管两顿饭就行。我们这些女人，该上工还上工，不耽误！”
旁边正往炉膛里添柴的李家媳妇也插话道：“是啊！我今早跟我婆婆说好了，轮到我家的时候她和小姑子在家做饭，照应修房子的。我照常来上工，挣工钱要紧！”
“就是就是！”
另一个年轻媳妇边麻利地翻着面饼边笑着说，“家里有婆婆、嫂嫂、小姑子，那么些女人呢，做顿饭还用得着我们？可不能耽误挣钱！”
作坊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语间满是当家做主的底气和互相体谅的温情。
元娘也笑了，心里暖暖的，温声道：“那行，你们该怎样还怎样。不过若是家里实在忙不过来，需要请假，提前说一声就成。”
“哎，谢谢东家！”女工们齐声应道，手上的活计干得更起劲了。
这边作坊里一片和乐，那边舒玉回到自己的小院，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飞燕照例沉默地守在门外，院子里静悄悄的。舒玉推开房门，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桌上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这都是顾九的习惯。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铺开纸，研好墨，开始写那份“原材料自主供应计划书”。养猪场选址、饲料来源、疫病防治、粪便处理……一条条，一项项，她写得极其认真，小脸上满是专注。
写着写着，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舒玉下意识地扬声喊道：“顾九姐姐，我有点饿了，有没有……”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往日这个时候，顾九早就端着她爱吃的点心和温热的蜂蜜水进来了。草儿会在灶房忙活，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王赖子的大嗓门偶尔从院子里传来，和李柱低低的应答声一唱一和。
舒玉放下笔，心里忽然涌上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在一起时间长了，猛地一走，还真有些不习惯。
她忍不住担心起来——顾九和草儿，说到底才十三岁。虽然一个沉稳干练，一个手艺精湛，可毕竟是两个半大姑娘，要去府城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铺子……
“小姐。”
飞燕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碟枣泥糕和一碗温热的杏仁茶，“夫人让送来的。”
她的动作依旧利落，可放下托盘时，瓷碗与木托接触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这在从前是绝不会发生的。飞燕的手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微微泛红。
舒玉看着那碟点心和杏仁茶，又看看飞燕难得显露的一丝笨拙，心里的那点空落忽然被一股暖意填满了。她拿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含糊道：“谢谢飞燕姐姐。”
飞燕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太熟练的安慰：“她们能出门历练是好事，王家的护卫众多不会有事的。”
舒玉点点头，托着腮叹了口气：“她们还小呢，府城那么大……”
飞燕移开目光，看向窗外，语气没什么起伏：“顾九十三，草儿也十三，不小了。我十三岁时，已经……”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而道，“有王家照应着，府城虽大，出不了乱子。”
舒玉咽下嘴里的糕点，小声道：“可她们到底还是两个孩子呢……”
飞燕转回头，清冷的眸子看着舒玉，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过两年都能嫁人了。也就小姐你总把她们当成孩子看。”
这话说得平淡，可舒玉愣是从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抱怨——大概是在飞燕看来，她自己才是那个最该被当成孩子照顾的人吧。
舒玉被这隐晦的“抱怨”逗得哭笑不得，心里的那点担忧倒是散了大半。她端起杏仁茶喝了一口，甜丝丝、热乎乎的，一直暖到胃里。
她抬起头，盯着飞燕撅着的嘴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飞燕姐姐，你是在闹别扭吗？”
飞燕别过脸，耳根似乎微微泛红：“没有。”
可她越是这样，舒玉越想逗她：“哎呀，我知道了！飞燕姐姐是吃醋了！觉得我只关心顾九和草儿，不关心你！”
飞燕：“……”
她默默转过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才丢下一句：“小姐的茶要凉了。”
那背影，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舒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好像也被冲淡了不少。
午时将近，颜氏带着舒玉去了顺子家。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热闹得像开了锅。院子里支起了临时的大灶，火苗舔着锅底，大铁锅里炖着土豆白菜豆腐粉条，旁边箅子上蒸着杂面馍馍。肉不多，但切得薄薄的五花肉片在菜汤里翻滚，油花点点，香气扑鼻。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小盆炒鸡蛋和一大锅杂粮米汤。
修房子的汉子们或蹲或站，捧着大海碗，吃得满头大汗。女人们穿梭其间添饭添菜，孩子们捧着碗围坐在小凳上，小嘴油光光的。
顺子娘看见颜氏和舒玉，连忙迎上来，不由分说塞给她们两个碗：“婶子，玉丫头，快坐！没啥好东西，捡爱吃的吃啊！”
颜氏推辞不过，只得接了碗。舒玉也端了个小碗，盛了半碗菜，拿了个馍馍，找了个角落坐下。
这顿饭确实不算精致，白菜炖得有些烂，粉条煮得久了点，馍馍也不是全白面。可就是香——大锅饭特有的那种热气腾腾、混着柴火气的香。大家吃得热火朝天，说笑声、碗筷碰撞声、孩子嬉闹声混在一起，满是人间烟火气。
顺子被他娘支使得脚不沾地——一会儿给这个端饭，一会儿去井边打水，一会儿又被喊去邻居家借长凳。好容易得了个空，窜到舒玉这桌，飞快地说了句：
“玉儿妹妹，下午我去找你，好些事要跟你说呢！”说完，不等舒玉回答，又被他娘一嗓子喊走了。
“顺子！汤勺哪去了？！”
“来了来了！”
舒玉看着他那狼狈又欢实的背影，忍不住捂着脸笑起来。
饭后，舒玉和颜氏要帮忙收拾，被顺子娘给撵了回来：“这可不行！你们是客，哪有让客人收拾的道理！再说了，我这儿人多着呢，快回家歇着去！”
晚饭后，杨家人聚在堂屋里。炭盆烧得旺旺的，橘红的火光照着一家子的脸。
舒玉拿出下午写好的那份计划书，清了清嗓子，开始阐述她的“原材料自主供应大计”。
“……所以我想，咱们不能总靠外头买肉。品控不稳，价钱也随行就市。不如自己养。”
舒玉指着计划书上的第一条，“先在府城庄子那二十多亩中等田边上或者村里，建个养猪场。不用大，先养二三十头试试。饲料可以用庄子上产的杂粮、麸皮，加上猪草什么的……”
她又一条条说下去：养鸡鸭可以提供鸡蛋和肉食，鸡鸭粪和猪粪还能肥田；种莲藕得在庄子的水塘里种；香料如八角、桂皮等暂时还得外购，但葱姜蒜这类常用的可以自己种……
她说得认真，小脸上满是憧憬。
杨家人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打断。
等她说完，堂屋里安静了片刻。
颜氏首先开口，语气温和：“玉儿想得周全。自己养，自己种，确实稳妥。”
杨老爹点点头：“是这个理。生意要做大，根基得稳。”
杨大江憨厚地笑着：“玉儿这脑子，就是活络。”
刘秀芝也柔声道：“自己养的猪，吃得放心。”
舒玉眼睛一亮：“那……咱们可以先推进养猪的事？我看了府城庄子的图纸，东边那片缓坡背风向阳，离水源也近，适合建猪圈……”
“不急。”颜氏忽然打断她，脸上露出一种好笑又无奈的表情。
舒玉一愣：“阿奶，怎么不急？早点养，早点出栏，就能早点用上自家的肉啊。”
颜氏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点了点舒玉的额头：“我的傻玉儿！你再想养猪，也得等母猪下崽啊！现在这个时节，你上哪儿弄那么多猪崽子去？”
舒玉：“……”
她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涨红，最后“啊”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是啊！她光想着建猪场、备饲料、防疫病，却把最根本的一环给忘了——没有猪崽子，养什么猪？
屋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连一向沉默的飞燕，嘴角都弯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杨大川忍着笑，打圆场道：“玉儿别急。镇上和县里，这个时候应该也有卖猪崽的，只是数量可能不多。咱们可以先抓些回来养着。反正养猪的地方也没建起来呢，不耽误。”
杨大江也点头：“对，先买些养着。等开春后，母猪下崽的多了，咱们再多抓些。”
杨老爹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大川，你明日去镇上和县城打听打听，看能买多少猪崽。玉儿，猪场的图纸你再琢磨琢磨，怎么建更合理。其他的，像养鸡、种藕这些，也都按你说的，一步步来。”
舒玉红着小脸，用力点头。心里那点尴尬很快被涌起的暖意取代——家人没有笑话她考虑不周，反而一条条帮她完善，让原本有些异想天开的计划，逐渐变得清晰可行。
接下来的讨论更加具体。
杨大江：“香料种植是个难题。八角、桂皮这些树，咱们这儿的气候不知道能不能活。可以先在暖棚里育苗试试。”
刘秀芝：“养鸡倒简单，可以先孵点小鸡，慢慢扩大。”
颜氏则琢磨着种藕的事：“府城庄子那个小水塘，我看过，水不深，底泥厚，种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藕种也不好弄……得托人去南边问问。”
元娘细心地补充：“养猪养鸡，疫病最要紧。是不是得提前寻个靠谱的兽医？或者……咱们自己学些防治的法子？”
一条条建议，一点点补充，像涓涓细流汇入江河，让舒玉那个原本有些单薄的计划，逐渐丰满、扎实起来。
炭火噼啪，映着一家人认真的脸庞。窗外的夜色渐浓，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轻响。可屋里暖意融融，那是一种源于彼此信任、相互扶持的温暖。
舒玉握着笔，在计划书上飞快地记录着大家的建议。写到最后，她抬起头，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眼睛亮晶晶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暖又踏实。
这就是家人啊。
她低下头，悄悄抹了抹有些发酸的眼角。
再抬起头时，小脸上已经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谢谢阿爷，谢谢阿奶，谢谢爹娘，谢谢小叔婶婶……”舒玉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笑容灿烂得像盛开的太阳花。
颜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头发，笑骂：“傻孩子，一家人谢什么谢！”
杨老爹磕了磕烟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杨大江和杨大川相视而笑，元娘和刘秀芝眼里满是温柔。
计划暂时定下了。养猪的事由杨大川先去打听，猪场图纸舒玉继续完善，其他各项也分头准备。
夜深了，各人回房休息。
舒玉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她睁着眼睛，望着帐顶，脑子里又想起顺子家白天那热闹的景象，想起作坊里女工们爽朗的笑声，想起晚饭时家人围坐讨论的温馨。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双生农女与官家闺蜜种田记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