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黄土垒砌的巨大囚地时,永宁几乎能感觉到背后占瑶那道冰冷而意味深长的目光,如同黏附在皮肤上的湿冷蛛丝。夕阳如血,将殷都的城墙染成一片沉郁的赭红,与圜土内的阴暗形成残酷的对比。
她踏出那扇由持戈卫士把守的沉重木门,外界的空气似乎骤然清新了些,却依然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混杂着泥土、铜与烟火的气息。
就在她微微眯眼适应光线变化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墙根的阴影中踱出。
青乌子双手环抱在胸前,须发在微风中轻拂,眼神里是一种复杂的了然。
“占氏……之人说了何事?”
他开门见山,没有寒暄。
永宁顿了顿,将占瑶那些惊人之语简略复述。
青乌子听罢,沉默良久,望向天际那轮正在下沉的血日,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沉重的确认。
“陆六……和郦云想见尔。”
他忽然道,目光转回永宁脸上:“在城西‘静庐’,他们……有些事想与尔确认,关于陆氏,关于魂钉,也关于些秘辛……”
永宁几乎是立刻摇头,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不,吾不去了。”
青乌子挑起眉梢:“尔怕有诈?陆亚……可是”
他本来想接着说“天定情缘”,见永宁看过来眼神不善,立马改口:“陆六之前也是被逼无奈……如今占氏已倒,那郦云也……”
“与此无关。”
永宁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青乌子,吾累了,只是累了。累于一次又一次成为各方势力揣摩、试探、利用。占氏视吾为药引,陆亚接近也另有目的,郦云……此刻去见他们,无非是另一场关于‘价值’与‘交换’的谈判开场。吾不想去。”
青乌子凝视着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似于理解的微光。他没有坚持,只是微微颔首:“也罢。那……吾陪尔便走走?殷都的黄昏,有时反而……是另一番景象。”
两人并肩,沿着夯土道路缓步而行,渐渐远离了圜土那令人窒息的氛围。
道路两旁,低矮的土坯民居与较为规整的贵族宅院交错,炊烟袅袅升起,夹杂着烹煮黍稷的焦香。
平民身着粗麻褐衣,行色匆匆,偶尔有装饰着铜兽首、由双马牵引的轩车驶过,扬起尘土,车上贵族宽袍大袖,神色矜傲。
更远处,王宫区那高耸的夯土台基在暮色中显出雄浑的剪影,那是权力的心脏。
“永宁……其实……尔根本还不了解殷商……”
走着走着,青乌子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他并未等待永宁回应,而是开始引导。
“尔看这街道,这城墙,这人……”
他缓缓道:“殷商,从来就是一个建立在‘通神’与‘征伐’之上的狂妄王朝。商人信‘帝’,信祖先之灵,信山川自然皆有神性。其认为自居于‘天邑商’,是‘帝’在人间的代理,四方诸侯不过是‘牧’臣服者。这种认知,赋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自信,甚至可称之为……癫狂……”
他指向远方宫殿区那隐约可见的、用于祭祀的高台:“历代商王,皆以能沟通人神自诩。武丁时,王妇妇好既能率军征伐鬼方、羌方,又能主持祭祀,卜辞中常见‘王占曰’、‘王卜曰’,王自身本就是最大贞人。到了如今,此种与神争锋气焰更盛。曾有王武乙敢‘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射天’,以示对天神威权之不屑。他并非不敬畏,而是认为,通过祭祀、贞卜、征伐,能与‘帝’协商,能影响甚至左右‘天命’……”
永宁默默听着,虽然她早就清楚这些,但青乌子还是头一个点破的人,此刻他娓娓道来,与现实场景叠加,形成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她看到路边一座小型社屋前,有人正将陶罐中的酒浆倾洒于地,喃喃祝祷,看到远处作坊区仍有火光闪烁,传来沉闷的铜铸造的敲击声。
“狂妄渗透在骨子里……”
青乌子继续道:“治是神治,王自称‘余一人’,独断乾纲。贞人、贵族、官僚,不过是维系之齿轮。尔看那精美铜鼎彝、玉戈玉琮,耗费多少人力物力?那是献给神与祖先之器,是权力象征,远重于民生实用,造诣登峰造极,却用于祭祀战争。贝币贸易远达海滨、远域,但王室与贵族垄断交换……”
他们拐入一条稍宽的“市”道,两侧有简易的草棚摊位,虽已近收市,仍可见陶器、麻布、少量粗糙的铜小件和易器陈列。
青乌子拿起一枚穿孔贝币,又放下:“看,连币都是取自远海宝贝,这不也是一种狂妄彰显吗?认为四方珍奇,皆当汇聚于殷。”
“文字,了不起。”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唏嘘:“那些刻在龟甲兽骨上之文,是祭祀、是征伐、是田猎、是王之起居病痛。是王与贵族如何通过占卜,试图把握鬼神之意、决定国之行动。铜器纹饰狞厉,饕餮食人,那是沟通人神、威吓四方之符。玉器温润,却多用于礼神祭祖,规范等级秩序……”
他停下脚步,看着永宁:“而今,如尔所见,等级森严。王族、贵族、贞人、平民、奴隶。奴隶多来自战俘,被视为财产,可随意赏赐、殉葬。圜土,那还算是对待重要人物之‘优待’。寻常奴隶或俘虏,命运更加不堪。军队强大,兵器精良,征伐不断,既为资源,也为俘虏,更为彰显‘帝命’所归……”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
那是贵族宅院门前点燃的油脂火把,与平民家中的黯淡灶火形成鲜明对比。
空气中飘来一阵浓郁的酒香与烤肉的焦香,夹杂着某种祭祀焚烧香草的特有烟气。
“历代王,多有一种混合着绝对权力与通神自信之‘癫狂’……”
青乌子的声音在黄昏中显得格外清晰:“其相信自己意志能与天意部分重合,甚至敢于挑战传统神意。盘庚迁殷,顶着巨大阻力,认为那是复兴天命,武丁征伐四方,几乎将所有邻邦打了个遍 祖甲改制,试图调整祭祀之制度,帝乙……其都太自负,也太信殷商以神权、祭祀、铜器和武力撑起之系,足以永固江山。”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永宁:“永宁,尔来自异世……吾虽未到过尔之故乡,但总觉得尔与他人不同……”
永宁一怔,脚下一顿,嘴微微一张,看向青乌子的眼神突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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