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在柳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日头爬到头顶，才沿着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小径，慢慢走向花园深处。兰姑姑跟在后面，见她的目光总往墙角瞟，顺着望去，才发现那里栽着株细弱的茶苗，叶片黄绿相间，像个没吃饱饭的孩子，被风一吹就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倒下。
“这是去年秋天栽的？” 兰姑姑轻声问。她去年随苏凝来此时，这里还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泥土，如今竟冒出这么株嫩芽，倒让人觉得稀奇。
苏凝点点头，脚步放得更缓了些。她走到茶苗旁蹲下，指尖轻轻拂过最顶端的那片新叶，叶片上还沾着雨珠，凉丝丝的，像极了阿芸当年替她擦汗的手心。“是江南的龙井种，本不该栽在这贫瘠的土里，可她总说，‘好苗不怕土瘦’。”
兰姑姑这才注意到，茶苗根部的泥土被翻得格外松软，周围还围着圈小小的石块，显然是有人精心照料过。石块间还散落着些碎木屑，是用来保墒的 —— 这是江南茶农常用的法子，没想到深宫里的太皇太后竟也懂这些。
苏凝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清澈的液体，小心地浇在茶苗根部。兰姑姑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米汤香 —— 是用隔了夜的米汤发酵成的肥，温和得很，最适合幼苗。
“她以前总爱弄这些。” 苏凝的声音带着笑意，眼神却飘向了远处的断墙，像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人，“那时候在掖庭宫，她捡了颗桃核，非要埋在窗台下，说‘等结了桃子，分你一半’。结果那核烂在了土里，她还蹲在窗台下哭了半天，说‘是我没伺候好它’。”
兰姑姑想象着那个画面，忍不住笑了。能让如今沉稳如山的太皇太后记挂这么多年的人，想必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
苏凝的指尖在茶苗的茎秆上轻轻捏了捏，茎秆细得像根棉线，却带着股韧劲，弯了弯又挺了回去。“去年刚栽的时候，它蔫得快不行了。” 她回忆道，“连着半个月没下雨，土都裂了缝，我让人偷偷挑了井水来浇，夜里还怕它冻着，用棉布裹了根稻草围着。”
兰姑姑这才明白，为何苏凝每年清明都要亲自来这荒园 —— 哪里是祭拜，分明是来看这株茶苗。可她又想不通，宫里暖房里名贵的茶苗成千上万，何必偏要在这冷僻的遗址上栽这么株不起眼的龙井？
苏凝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指着茶苗根部的泥土，那里埋着半块青灰色的东西，露出个小小的角。“你看那是什么？”
兰姑姑蹲下身，用指尖刨开表面的浮土，半块粗瓷碗底露了出来 —— 正是刚才找到的那片带牙印的碎瓷。碗底朝上，正好托着茶苗的根，像个简陋却妥帖的底座。
“她总说，‘碎瓷也有用处’。” 苏凝的声音低了些，“当年她把这碗摔了，哭着说‘以后再也不能用它给你泡茶了’，我就跟她说，‘等以后咱们有了好茶，就用这碎瓷当底座，也算它没白碎’。”
兰姑姑的心猛地一揪。原来这茶苗不是随便栽的，是栽在了故人的念想上；这碎瓷也不是随便埋的，是给这株承载着回忆的茶苗当了根基。
苏凝从地上捡起片干枯的柳叶，小心地擦去茶苗叶片上的泥点。“她走的那天，怀里还揣着片茶籽。”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从给管事送茶的茶商那里偷偷捡的，说‘等咱们出了宫，就把它种在江南的山上，让它长出满坡的茶’。”
那片茶籽，苏凝藏了四十年。从掖庭宫的发髻里，到东宫的妆奁中，再到慈宁宫的樟木箱底，她总觉得没到时候。直到去年，她看着赵晏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江南的茶农日子越过越红火，才终于敢把茶籽拿出来，埋进这掖庭宫的土里。
“她没见过江南的茶园，我就把茶园种到她身边。” 苏凝的指尖在茶苗根部的泥土里轻轻按了按，像是在跟谁保证，“等它长大了，我让人搬口石磨来，亲手炒茶给她喝，就用当年她摔碎的那只碗的样式，再刻上她的名字。”
兰姑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苏凝染了风寒，夜里总咳嗽，却还惦记着让人给这茶苗盖层草帘；开春时宫里流感，她自己还发着烧，却让小太监把熬好的姜汤留些，兑了温水来浇茶苗 —— 原来这株不起眼的幼苗，早成了娘娘的心头肉。
风穿过断墙，带着远处御花园的花香，吹得茶苗轻轻摇晃。最顶端的那片新叶颤了颤，竟像是在点头。苏凝看着它，眼里的笑意漫了出来，像春水漫过堤岸。
“你看，它听懂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它知道谁在盼着它长大。”
兰姑姑跟着站起来，望着那株在风中摇曳的茶苗，忽然觉得它不再是株普通的植物。它是一个未完成的约定，是一段藏在岁月里的牵挂，是那个叫 “阿芸” 的姑娘留在这世上的影子 —— 以最倔强的姿态，在曾经的苦难之地，向着阳光生长。
苏凝最后看了眼茶苗，转身往回走。路过那棵歪脖子柳树时，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茶苗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恰好和柳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个依偎着的人。
“明年再来时，该能采片叶子尝尝了。” 苏凝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像个盼着庄稼丰收的老农。
兰姑姑跟在后面，看着娘娘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思念不必说出口，只需栽一株苗，等一场春，看它在时光里慢慢长大，就像那个人从未离开，就像那段日子从未走远。
茶苗在清明的阳光下静静立着，根部的碎瓷片在泥土里闪着微光，像颗跳动的心脏，滋养着向上生长的希望。而那个关于江南茶园的梦，终于在四十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在掖庭宫的废墟上，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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