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米拉矿区,医院病房,深夜
病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墙角那盏被调到最暗档位的夜灯,投下昏黄而有限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床和桌椅的轮廓,却将更多的角落留给浓重的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挥之不去的、略带苦涩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伤病和药物的特殊气息。
玛利亚侧躺在床边一张临时支起的窄小行军床上。这张床紧挨着麦威尔的病床,近到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
她没有盖被子,只搭了件外套在身上,因为病房里恒温系统维持的温度并不低。她太累了,身心俱疲。
白天里,除了照顾麦威尔饮食起居、协助复健、转达外界信息,她还要分心处理矿区行政协调的一些琐事,安抚因近期紧张局势而焦虑的部分平民代表,同时强忍着对奥斯本牺牲的悲痛和对未来的担忧。她像一根被过度拉伸的弦,随时可能崩断。
此刻,她在睡梦中依然眉头微蹙。她的右手,无意识地伸出,轻轻搭在了麦威尔盖着薄毯的左臂上,手指虚虚地蜷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不会再次从自己眼前消失,无论是被子弹带走,还是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
麦威尔平躺着,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时而平稳悠长,时而又变得浅促。药物使他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或半昏睡状态,但即便是睡眠,对他也是一种折磨。梦魇如同跗骨之蛆,总在他意识松懈时悄然来袭。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矿区深处隐约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机械低频振动和通风系统持续的白噪音,成了这寂静的唯一背景。
突然,玛利亚搭在麦威尔胳膊上的手指感觉到了异样。
那是一种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高频的颤抖。
玛利亚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大脑甚至还未完全清晰,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她几乎是弹坐起来,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麦威尔的身体在薄毯下正发生着剧烈的抖动!
不是寒冷导致的寒战,而是一种源于神经系统的、无法自控的痉挛。
他的头颈僵硬地向后仰着,下颌紧绷,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双臂,尤其是那只有伤的右臂,虽然被固定在胸前,却同样在剧烈地颤抖着,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都在小幅度的、高频率地抽搐。他的眼睛是紧闭的,但眼皮下的眼球却在快速而无规律地转动,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麦威尔!”玛利亚的心脏骤然缩紧,恐惧如同冰水浇头。
她扑到床边,双手想按住他,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加重他的痛苦或伤到固定好的右臂。
“麦威尔!你怎么了?!醒醒!看着我!”
麦威尔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完全陷入了某种内在的、剧烈的生理和精神风暴之中。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窒息般的嗬嗬声,脸色在昏黄灯光下变得惨白中透着不正常的青灰色。
“医生!医生!”玛利亚转身朝着门口大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守在门外走廊的近卫营士兵闻声立刻冲了进来,看到床上的景象也是脸色一变。
“我去叫医生!”一名士兵转身就往外跑,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地回响。
玛利亚回过头,手足无措地看着痛苦抽搐的麦威尔。她想抱住他,又怕刺激他;想喊醒他,却知道这恐怕不是普通的噩梦。
她只能用颤抖的手,徒劳地擦拭着他额头不断涌出的冷汗,声音带着哭腔:“坚持住,麦威尔……医生马上就来了……坚持住……”
片刻之后,值班医生和两名护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病房。医生是那位曾服务于北方政府军医院、经验丰富的中年军医,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
“按住他!小心右臂!”医生语速极快地对护士和跟进来的士兵下令,“准备镇静剂!快!”
一名强壮的士兵和一名护士小心但用力地按住了麦威尔的肩膀和左臂,防止他在抽搐中撞伤自己或扯到输液管。另一名护士已经麻利地准备好了注射器和药剂。
医生迅速检查了麦威尔的瞳孔(散大,对光反应迟钝)、心率(极快且紊乱)、呼吸(浅而急促),又摸了摸他湿冷的皮肤。
“急性焦虑发作合并躯体化症状,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严重闪回或惊恐发作……也可能有药物相互作用或戒断反应的因素……”医生一边快速判断,一边从护士手中接过注射器,精准地找到静脉,将镇静剂推了进去。
药剂很快开始发挥作用。麦威尔剧烈的身体抖动逐渐平息下来,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急促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深长,但依旧带着不规律的颤抖。
他喉咙里的异响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喘息。眼睛依旧紧闭,但眼球的快速转动停止了,整个人像是从一场无形的酷刑中暂时解脱,瘫软在床上,被汗水浸透的病号服贴在身上。
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仪器偶尔发出的轻微嘀嗒声。
玛利亚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浑身发软,刚才的惊吓让她几乎虚脱。她看着麦威尔那张苍白如纸、写满疲惫和痛苦的脸,泪水无声地滑落。
医生示意护士给麦威尔换上干爽的衣服和床单,并调整了一下输液速度。他走到玛利亚身边,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但也掩不住一丝忧虑。
“玛利亚,我刚才检查了,没有发现新的器质性病变,癫痫的可能性也排除了。这次发作,主要还是心理和精神层面的问题。”
他回头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麦威尔,继续道:“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重度抑郁,远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要根深蒂固,也更容易被触发。白天他看起来似乎稳定一些,能进行简单思考,但那很可能是他用巨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和集中注意力的结果,就像把一堆不稳定的炸药暂时捆在一起。一旦意志力松懈,比如在睡眠中,或者受到某种潜意识层面的刺激,这些被压抑的恐惧、负罪感、痛苦记忆就会以这种剧烈的躯体形式爆发出来。”
医生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词句:“而且,近期的压力……奥斯本长官的牺牲、边境的紧张对峙、内部的维稳压力……即使他没有直接参与决策,但他肯定能感知到,这些都会加重他的心理负荷。我们给他的药物主要是帮助睡眠和稳定情绪,但无法消除根源。这次发作,说明他的心理疾病……又加重了。我们可能需要调整药物方案,加强镇静和抗焦虑的剂量,但这又会带来更深的嗜睡和认知抑制,不利于他任何形式的功能恢复。”
玛利亚擦去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医生,您的意思是……他这种情况,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
医生沉重地点了点头:“如果不出现奇迹般的心理突破或得到极其专业、长期的心理干预,是的,这很可能是一个下行趋势。每一次发作都会消耗他本已不多的精神能量,让他更加虚弱,也更容易再次发作。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用药物控制症状的强度和频率,避免他在发作时伤害到自己,并祈祷他的身体能扛得住这种消耗。”
他看了一眼玛利亚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也需要休息,玛利亚。你的状态对他也很重要。如果他醒来,尽量保持环境安静,不要提及可能刺激他的话题。我会安排增加夜间的巡查和监测频率。”
医生和护士又进行了一些后续处理,然后轻声退出了病房,留下两名士兵在门口加强警戒。
病房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静。玛利亚没有回到行军床,而是拖过椅子,紧紧挨着麦威尔的病床坐下。
她轻轻握住他冰凉而无力垂下的左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她看着他在药物作用下沉睡的脸,那些刚毅的线条此刻被痛苦和脆弱取代。
她想起他清醒时,那些破碎却努力串联起来的思考,关于“胁迫降级”,关于“不能只靠怕”,关于“工厂和人心”……他在那么艰难地想要为埃尔米拉寻找出路。
可是,他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他内心的战争,远比外部的炮火更残酷,也更难以援助。
玛利亚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疲惫和悲伤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
她能为他挡住子弹吗?不能。她能替他承受记忆的折磨和精神的酷刑吗?不能。她甚至无法真正理解他脑海中那片破碎的、充满尖叫和鲜血的战场。
她所能做的,只有陪伴,只有在他坠入深渊时死死抓住他的手,只有在他偶尔浮出水面时,努力成为那一点微弱的光和连接现实的绳索。
可是,这够吗?当深渊越来越深,黑暗越来越浓,她这点微光,又能照亮多久?又能拉住他多久?
窗外,埃尔米拉矿区永恒的人工照明,透过厚厚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远处,隐约传来换岗士兵的脚步声和低语。
新的一天,即将在混乱和危机中开始。而病床上这个破碎的灵魂,和他的守护者,则要继续面对那场无人知晓的、更加漫长和绝望的内心战役。
玛利亚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只知道,只要他还有一丝气息,只要他的手还能被她握住,她就绝不会松开。
疲惫如巨石压下,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边,握着麦威尔的手,陷入了不安的浅眠。而在药物的作用下,麦威尔的呼吸渐渐平稳,但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那片药物也无法完全抵达的梦境深处,战火从未停歇,牺牲从未止息,而那条通往救赎或者终结的道路,依旧迷雾重重,血迹斑斑。
卡莫纳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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