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晨曦的微光穿透浓稠的烟尘,照在刘家堡核心区最前沿的街垒上。这道由断墙、砖石、烧毁的木梁仓促堆砌而成的街垒,早已在一夜巷战中变得千疮百孔,墙体上布满了刀痕、枪孔,鲜血浸透了砖石与泥土,暗红色的血泥顺着街垒边缘缓缓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与焦糊味。街垒之后,只剩下监军张文弼与五名亲随,每个人都身负重伤,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直了脊背,目光坚定地望着逼近的清军。
张文弼没有穿厚重的铠甲,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文士袍服,袍服上沾满了尘土、鲜血与烟火的痕迹,左臂被流弹擦伤,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用布条简单包扎着,鲜血早已浸透布条,顺着手臂滴落,在身前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血点。他手中握着一把细长的长剑,剑刃虽不如长刀锋利,却被打磨得锃亮,泛着冷冽的寒光,这是他当年弃笔从戎时,刘江亲手赠予他的,如今,这把剑,将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昨夜的巷战,他始终穿梭在各个战场,指挥守军伏击清军,抢救伤员,转移物资,早已耗尽了体力,此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伤痛,让他忍不住微微蹙眉,却依旧没有丝毫退缩。他知道,这道街垒,是核心环形防线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被攻破,清军便会直接冲到忠烈祠与核心箭塔之下,最后的防线,也将彻底崩塌。
“大人,鞑子的主力过来了!”一名亲随压低声音说道,眼中满是凝重。他的右腿被长刀砍伤,无法站立,只能半跪在街垒后,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短刀,随时准备战斗。
张文弼抬眼望去,只见街口处,密密麻麻的清军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朝着街垒缓缓逼近。他们手持长刀与楯车,脸上满是麻木与狰狞,火把的光芒早已熄灭,晨曦的微光映照出他们铠甲上的血迹,透着令人心悸的威慑力。显然,经过一夜的消耗,清军也早已疲惫,却依旧凭借着绝对的兵力优势,步步紧逼,誓要攻破这最后的屏障。
张文弼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无丝毫惧色,只剩下一片平静与决绝。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折叠整齐的麻纸文书,这是他昨夜趁着战斗间隙,熬夜写下的最后一份战况记录,上面详细记录了刘家堡保卫战的全过程,记录了守军的顽强抵抗,记录了清军的残酷屠戮,记录了每一处阵地的坚守与陷落,更记录了刘江为保留抗清火种而策划突围的决心。这卷文书,是刘家堡保卫战的绝笔,是抗清意志的见证,更是他留给后世、留给刘江的最后一份念想。
他将文书郑重地递给身边最信任的亲随李默,声音低沉却坚定:“李默,这卷文书,你务必藏好,绝不能落入鞑子手中。待会儿我率人冲锋,吸引鞑子的注意力,你趁机从后侧的暗巷撤离,将文书藏在忠烈祠赵统领的牌位之下,用砖石封存好。若有朝一日,总制能回来,你一定要将这份文书交给总制,让他知道,我们没有辜负他,没有辜负抗清的信念!”
李默接过文书,双手颤抖,眼中满是泪水,哽咽着说道:“大人,我不走!我要跟您一起战斗,一起战死!”
“糊涂!”张文弼眉头一皱,语气严厉起来,“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份文书,比我们的性命更重要!它记录着我们的坚守,记录着鞑子的罪行,记录着抗清的火种从未熄灭!你必须活下去,必须将文书藏好,这是命令!”
李默看着张文弼坚定的眼神,知道他心意已决,只能含泪点头,重重抱拳:“大人放心,末将就算死,也会完成您的命令!”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文书贴身藏好,趁着清军尚未完全逼近,悄悄从街垒后侧的暗巷撤离,消失在残破的房屋之间。
张文弼看着李默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文士袍服,将散乱的发丝捋到耳后,然后握紧手中的长剑,缓缓走到街垒的最前沿,目光平静地望着逼近的清军,如同一位即将赴死的文人,而非浴血奋战的将士。
清军士兵很快便冲到了街垒前,距离不足十丈。清军统领看着街垒后仅存的六人,眼中满是不屑,高声喝道:“前方的人听着,速速投降!本将可以饶尔等不死,若顽抗到底,定让尔等碎尸万段!”
张文弼没有回应,只是缓缓闭上眼,随即,一道洪亮而沉稳的声音,在寂静的战场上响起,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回荡在核心区的街巷之间: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张文弼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带着文士特有的沉稳与铿锵,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他睁开眼,目光坚定地望着清军,眼中满是轻蔑与决绝,继续朗声背诵: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街垒后的五名亲随,听到这熟悉的诗句,眼中瞬间泛起泪光,疲惫与伤痛仿佛都被这股浩然正气驱散。他们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挣扎着站起身,紧紧站在张文弼身后,目光坚定地望着清军,脸上满是决绝——他们知道,大人是要用这种方式,践行士大夫的气节,用生命,守护最后的尊严。
清军统领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本将杀!一个不留!”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清军士兵们立刻朝着街垒冲来,长刀挥舞,寒光闪烁,朝着张文弼与五名亲随,猛劈而去。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张文弼依旧在朗声背诵,声音没有丝毫停顿,他手持长剑,迎着冲来的清军士兵,率先发起了冲锋。他的剑法并不精湛,甚至带着几分文人的生涩,却异常决绝,长剑直指一名清军士兵的胸膛,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噗嗤”一声,鲜血顺着剑刃喷涌而出,那名清军士兵闷哼一声,当场倒地。
“大人!”五名亲随齐声呐喊,纷纷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跟着张文弼,朝着清军士兵,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他们明知寡不敌众,明知必死无疑,却依旧毫无退缩,用血肉之躯,朝着黑色的清军浪潮,猛冲而去。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张文弼的声音依旧洪亮,却渐渐染上了血迹。一名清军士兵的长刀,朝着他的后背猛劈而来,他来不及躲闪,只能侧身一避,长刀劈中了他的肩膀,将他的文士袍服劈成两半,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半边衣衫。他强忍剧痛,反手一剑,刺中了那名清军士兵的咽喉,对方当场毙命。
可更多的清军士兵涌了上来,将张文弼与五名亲随团团围住。长刀劈砍的声音、士兵的惨叫声、兵器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惨烈无比。一名亲随为了掩护张文弼,死死抱住一名清军士兵的腿,被对方的长刀砍中后背,鲜血直流,却依旧没有松开,直到被另一名清军士兵刺穿胸膛,缓缓倒下。
“嗟余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
张文弼的声音开始沙哑,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顺着身体流淌,滴落在脚下的血泥中,与大地融为一体。他的手臂开始颤抖,手中的长剑也变得沉重无比,却依旧死死握紧,不肯松开。他又刺倒了一名清军士兵,却被两名清军士兵同时用长刀劈中,双腿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街垒后的五名亲随,此刻已经全部倒下,没有一个人幸存,他们的尸体躺在血泥中,却依旧保持着战斗的姿态,眼中满是决绝。
清军士兵们围了上来,手中的长刀指着跪在地上的张文弼,眼中满是狰狞。清军统领走到他面前,冷笑着说道:“张文弼,你一个文人,何必如此固执?若你早降,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张文弼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鲜血,却依旧挺直了脊背,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平静与坚定。他看着清军统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朗声背诵完《正气歌》的最后一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话音落下,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长剑朝着清军统领,奋力刺去!
清军统领猝不及防,吓得连连后退,身边的清军士兵们立刻反应过来,数把长刀同时朝着张文弼劈去!
“噗嗤!噗嗤!噗嗤!”
数声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张文弼的身体被数把长刀同时刺穿,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清军士兵,也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身体缓缓向后倒去,眼中却依旧圆睁,目光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是刘江突围的方向,是抗清火种延续的地方。
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在血泥中,再也没有动弹。
张文弼死了。
这位弃笔从戎的文人监军,以传统士大夫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对气节的最后坚守——用绝笔文书记录历史,用《正气歌》彰显信念,用自杀式冲锋践行忠诚,用生命,诠释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真谛。他的死亡,极具象征意义,既是刘家堡保卫战中,士大夫阶层对民族气节的坚守,也是抗清信念的最后一次悲壮彰显。
清军士兵们看着地上张文弼的尸体,眼中没有了最初的轻蔑,只剩下一丝复杂。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是气节,不懂什么是信念,却被眼前这个文人的决绝,深深震撼。
街垒被攻破,最后的屏障彻底崩塌。清军士兵们踩着张文弼与亲随们的尸体,朝着忠烈祠与核心箭塔的方向,缓缓推进。刘家堡的终局,已然来临。
而此刻,忠烈祠的牌位之下,那卷承载着刘家堡保卫战真相与抗清信念的绝笔文书,被妥善封存,静静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远方的西南山区,刘江率领的突围部队,正朝着未知的希望之地前行,他们不知道张文弼的死,却始终带着那份未竟的信念,带着守护华夏火种的决心,顽强地活下去。
晨曦的微光,渐渐驱散了烟尘,却驱不散这片土地上的悲壮与苍凉。张文弼的死,不是抗清事业的终结,而是信念的传承——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的坚守,只要抗清的火种尚未熄灭,他们的丹心,便会永远映照汗青,他们的精神,便会永远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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