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李沛然从书房走出时,客厅那方紫檀木盒正溢出幽幽青芒。
那光很淡,如江南梅雨季河面上浮起的薄雾,却让沛然瞬间僵在原地——盒中盛放的,正是十年前从大唐带回的羊脂白玉珏。这枚曾引领他们穿越时空的信物,自回归现代后便沉寂如凡石,今夜为何突然苏醒?
“湘云!”他压低声音呼唤,手指已触到木盒边缘。玉珏在掌心跳动,温度忽冷忽热,仿佛有了生命。
许湘云擦着湿发从浴室出来,见状手中毛巾飘然落地:“又亮了?上次发光还是楚楚出生那天……”她快步走近,夫妻二人并肩凝视着玉珏。月光透过落地窗,与玉珏青芒交织,在墙上投出奇异纹路——那纹路竟在缓慢旋转,渐渐勾勒出黄鹤楼的飞檐轮廓。
“十年周期。”沛然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书柜深处抽出一本泛黄笔记,“我在唐代时,听司天台的老博士提过‘十年一轮回,玉魄引归途’。当时只当是谶纬之说,现在看来……”
话音未落,玉珏骤然爆发出耀眼白光。整个客厅如坠云中,墙壁浮现出流动的山水画卷:长江奔腾,鹤影翩跹,竟与他们穿越那夜所见景象一般无二。湘云下意识抓紧丈夫的手臂,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白光倏然收敛。
一切恢复如常。只有玉珏仍在盒中散发微弱暖意,表面多了几道从未见过的细密纹路——那纹路仔细看去,竟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既济”与“未济”二卦交错盘绕。
“它在变化。”湘云的声音带着轻颤,“沛然,这会不会是……”
“先别告诉楚楚。”沛然轻轻合上木盒,眼底深处有光芒明灭,“明天就是诗词大会决赛,孩子准备了三个月。有些事情,需要我们想清楚再作决定。”
夫妻对坐至凌晨。窗外武汉的灯火如星河铺展,与千年前江夏城的渔火在时空深处隐隐重叠。他们谈起回归这十年的点滴:诗集的轰动、文化基金的成长、楚楚从蹒跚学步到如今亭亭玉立……那些用现代生活慢慢覆盖的穿越记忆,此刻被玉珏的光芒重新洗亮。
“如果,”湘云忽然问,“如果玉珏真能再次开启时空,我们该怎么办?”
沛然望向卧室方向。房门缝里透出暖黄夜灯,那是十四岁女儿睡前必留的光——自三岁起,她就怕黑。
“我们的根在这里了。”他缓缓说,“但有些责任,也许跨越千年仍未完成。”
玉珏在盒中轻轻震了一下,似在回应。
周六的武汉剧院座无虚席。全市中学生诗词大会总决赛正在举行,聚光灯下,李楚辞一袭月白汉服,衣襟绣着暗银色的云梦泽纹样。
“下面有请14号选手,来自实验中学的李楚辞——”主持人声音落下,台下第二排,沛然和湘云同时握紧了彼此的手。
楚楚走到舞台中央,向评委席与观众深揖一礼。大屏幕亮起选题:《请自选一首与荆楚相关的唐诗,并阐述其文化传承价值》。台下响起轻微骚动——这是决赛最难环节,往届选手多选《黄鹤楼》《岳阳楼记》等名篇,极易落入窠臼。
女孩却微微一笑,清亮嗓音透过话筒传遍全场:
“我选李白的《荆州歌》。”
评委席上有老先生推了推眼镜。这首并非李白最着名的作品,却藏着极深的楚地情结。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楚楚开口吟诵,声调竟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感。当她念到“缲丝忆君头绪多,拨谷飞鸣奈妾何”时,尾音微微上扬,恰如楚地民歌的转腔。
沛然忽然坐直身体。这个语调他太熟悉了——在唐代江夏城的酒肆里,歌姬柳莺儿唱《竹枝词》时,正是这般婉转九曲的韵致。可楚楚从未接触过这些,她成长的年代,连方言都只在家庭聚会上零星听闻。
台上,女孩已进入阐释环节:“李白此诗写于流放夜郎途中,表面是民歌体的男女相思,实则寄托着对楚文化的深切认同。诗中‘白帝城’‘瞿塘峡’是地理标识,‘缲丝’‘拨谷’是楚地生产意象,整体承袭了屈原《九歌》以来‘借男女之情抒政治之怀’的楚辞传统……”
评委席开始交头接耳。这番见解已超出中学生水平,尤其对楚文化脉络的把握,精准得令人惊讶。
“更值得注意的是,”楚楚目光投向台下父母,眼神澄澈如水晶,“李白在诗中完成了对楚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他将长江天险化为情思阻隔,把农耕意象织入相思脉络——这种‘天地人神’四维交融的思维方式,正是荆楚文化的精髓。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在黄鹤楼下读李白,读的不只是诗,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湘云眼角泛泪,她看见女儿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不是舞台灯效,而是某种更深邃的传承之光。
颁奖环节毫无悬念。当楚楚捧着冠军奖杯鞠躬时,评委代表、武大文学院的老教授特意加了一段点评:“李楚辞同学让我们看到,真正的文化传承不是死记硬背,而是让古老基因在新时代血脉中重新搏动。她让我想起十年前那部轰动文坛的《黄鹤楼遇李白》——巧合的是,作者也姓李。”
台下目光齐刷刷投向沛然。他微笑颔首,心中却浪潮翻涌。老教授不知道的是,台上这个女孩的诗学启蒙,正是枕边那些“爸爸从唐朝带回来的故事”。
庆功宴设在家常菜馆。楚楚换回卫衣牛仔裤,正兴致勃勃切蛋糕时,湘云的手机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省博张研究员”。接通后,对方声音压得很低:“许老师,方便说话吗?关于你们捐赠的那批唐代摹本,有个新发现……可能需要李老师一起看看。”
沛然接过电话,听了片刻眉头渐锁。挂断后,他对妻女露出歉意的笑:“省博急事,我得去一趟。楚楚,明天爸爸补给你双倍庆祝,好不好?”
女孩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是和咱家那块玉有关吗?昨晚我起夜,看见客厅有青光——”
夫妻俩对视一眼。这孩子太聪明,瞒不住的。
“是。”沛然最终选择部分坦诚,“玉珏有些变化,但具体原因还不清楚。爸爸答应你,弄明白了一定告诉你全部真相。”
去省博的路上,沛然脑中反复回放女儿在台上的模样。那种对楚文化本能的亲近感,那种吟诗时自然流露的古韵……真的是偶然吗?还是说,有些东西早已通过血脉传递?
文物检测中心灯火通明。张研究员指着电脑上的扫描图,声音难掩激动:“李老师你看,这套《江夏风物摹本》的纸张纤维检测结果出来了——其中三页的纤维形态与现代纸完全不同,却与西安唐墓出土的‘开元纸’标本高度吻合!”
沛然俯身细看。那是他和湘云回归后凭记忆绘制,伪装成“家传摹本”捐赠给省博的。十年来从未被识破,直到最近省博引进新型显微分析仪。
“更奇怪的是这里。”张研究员放大图像,“纸浆中添加了某种特殊植物黏液,成分分析显示……是唐代荆楚地区特有的‘云梦蓼’。这种植物宋代就已绝迹,现代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它的加工工艺!”
冷汗浸湿沛然后背。他强作镇定:“会不会是古人用古法仿制?”
“不可能。”张研究员摇头,“我们查了捐赠记录,这批摹本最早出现在二十年前,由您岳父许老先生收藏。但纸张老化程度检测显示,它们的实际制成时间就在十年左右——误差不超过三个月。”
时间精准指向他们回归的那一刻。
窗外雷声滚过,夏夜暴雨骤至。沛然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忽然想起玉珏上新生的卦象:“既济”卦象征完成,“未济”卦却代表未成。所以他们的使命,真的完成了吗?
回家已近午夜。湘云在客厅等他,茶几上摊开着楚楚的获奖作文复印件——《我的荆楚家乡》。
“你看看这个。”湘云指着其中一段,“女儿写她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古代楼阁上,看长江上千帆竞发,有人教她唱‘楚歌九章,其辞难懂’……”
沛然逐字读下去。作文后半段,楚楚写到自己研究楚辞的心得:“屈原的《离骚》里,飞升天际却频频回首故乡,这种矛盾让我想到现代人的文化乡愁。我们住在高楼大厦里,灵魂却还在寻找那片云梦泽。”
“还有这里。”湘云翻到最后一页教师评语,“语文老师特意标注:李楚辞同学对楚文化的理解有超越年龄的‘历史实感’,建议家长关注是否接触过特殊资料。”
特殊资料?沛然苦笑。他们从未系统地教过女儿这些,那些穿越故事都是以“童话”形式讲述的。可孩子似乎本能地从童话里抓住了真实的脉络。
卧室门轻轻打开。楚楚抱着枕头站在门口,眼睛在昏暗光线里亮晶晶的:“爸,妈,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她走过来,挨着父母坐下,“其实我知道,咱家那块玉不是普通古董。”
夫妻俩心头俱震。
“我小学时有一次发烧,”楚楚声音很轻,“迷迷糊糊看见玉在发光,光里有个穿古装的女人对我笑。后来我翻家里相册,发现妈妈年轻时cosplay的照片里,有一套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的衣服——但那是唐代款式,妈妈从没穿过。”
湘云的手微微发抖。那是她穿越时的装束,回归后确实拍过一组“汉服写真”作为纪念。
“我一直觉得,咱家和别人家不一样。”楚楚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溪,“爸爸写《黄鹤楼遇李白》,里面的细节太真了,真到不像虚构。妈妈总能在旅游时指出景点介绍牌的历史错误,还都是教科书上查不到的细节。还有……我背诗的时候,有时脑子里会自动出现画面,就像亲眼见过那些场景。”
暴雨敲打窗户。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
良久,沛然伸手揽过女儿:“楚楚,有些故事现在还不到讲的时候。但爸爸可以告诉你——你感受到的那些‘不一样’,是因为我们家族的文化记忆,比普通人更深、更远。”
“有多远?”女孩追问。
湘云抚摸着女儿头发,轻声哼起一段旋律。那是唐代江夏城传唱的《襄阳曲》,词牌早已失传,曲调却在她记忆里完整保存了十年。
楚楚听着听着,忽然说:“这个调子……我梦里的楼阁上,有人唱过。”
那夜,沛然和湘云没有再睡。他们坐在书房里,将玉珏置于案头,摊开所有相关线索:
楚楚作文中的梦境描述、省博的检测报告、玉珏新生的卦象纹路、女儿今夜坦承的种种疑点……还有,那个被忽略许久的细节——楚楚出生时,产房窗外恰有鹤群飞过,护士惊呼“武汉市区几十年没见过野鹤了”。
“轮回。”沛然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如果穿越不是单向的,如果时空是某种循环……”
湘云忽然按住他的手:“你看玉珏!”
卦象纹路正在变化。细密的线条如藤蔓生长,从“既济”“未济”二卦延伸出新的分支,渐渐构成第三卦——“归妹”。
《周易·归妹卦》: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
“少女出嫁,归于正位。”沛然解读卦辞,手指轻颤,“但这个‘归’字,在楚文化中还有另一重含义——魂归故里,神归其所。”
玉珏的光芒在这一刻变得温柔。光芒中浮现出极淡的影像:黄鹤楼顶,两个身影并肩而立,一个着唐装,一个穿现代衣裙。风吹起他们的衣袂,在空中交织成dNA双螺旋般的图案。
影像下方,缓缓显出一行小篆:
楚魄千年凝为玉,鹤楼双星照归途。
“它在指引什么。”湘云握住玉珏,温润的触感直透心底,“或者说……它在等待什么?”
沛然望向窗外。雨已停歇,东方泛起蟹壳青,晨光中黄鹤楼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他想起李白在梦中赠他的最后那首诗,其中两句忽然有了新的解读:
“他日云帆重济时,楚山楚水皆故知。”
原来“重济”不是比喻。
手机在这时震动,省博张研究员发来最新消息:“李老师,还有一个异常情况需要告知:那批摹本中夹着一片干枯的植物标本,经鉴定是唐代黄鹤楼周边特有的‘鹤翎菊’。但放射性碳定年显示……它枯萎的时间,大约在十年后的秋天。”
时间出现了指向未来的分支。
沛然放下手机,与湘云目光相交。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那个不敢说出口的猜测:
玉珏的苏醒不是终点。
它是一把刚刚开始转动钥匙——
而他们的女儿楚楚,或许就是下一个轮回的钥匙孔。
晨光彻底照亮书房时,玉珏的光芒缓缓内敛,恢复成温润白玉。但那些新生的卦象纹路已深深烙印,再也无法抹去。
楼下传来楚楚准备早餐的声响,锅碗轻碰,青春的脚步踏在木地板上。现代生活如常展开,却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
沛然将玉珏锁回木盒,钥匙在指尖停留片刻。最终,他没有转动锁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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