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纪念日那天的黄昏,黄鹤楼在斜阳中镀上了一层琥珀色的光。
李沛然和许湘云携手登上顶层时,游客已散去大半。长江如一条金色的绶带,将武汉三镇温柔系起。两人靠着朱红栏杆,看江鸥在暮云间划出银弧,仿佛还是五十年前初遇时的少年模样。
“记得吗?”湘云指着西面,“那天夕阳也是这个角度,你说像李白诗里‘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意境。”
沛然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本已被翻得毛边的《黄鹤楼遇李白》金婚纪念特装版。书页间夹着一枚楚式云纹书签——那是当年诗集首发式上,一位非遗传承人特意为他们制作的。
“读者论坛上又在争论了。”湘云翻到附录三的“未解之谜”章节,轻笑出声,“有人说我们在唐代肯定遇到了杜甫,只是故意隐去不写;还有人根据书里对江夏城街市的描写,复原出了唐代武汉地图。”
沛然的目光却越过书页,落在不远处一个倚栏远眺的身影上。
那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穿着素青色的改良汉服,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她的侧脸轮廓在夕照中显得有些朦胧,但举手投足间那种古典韵味,让沛然心头蓦地一跳。
“湘云,”他压低声音,“你看那位——”
话音未落,女子转过身来。她的眉眼并不惊艳,但那双眼睛澄澈得像东湖秋日的湖水,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让湘云手中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太像了。
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爱在黄鹤楼下卖栀子花的柳莺儿——那个在唐代江夏城中,曾悄悄帮他们传递过消息,又在离别时哭着说“一定要回来看看”的邻家少女。
女子注意到他们的注视,礼貌性地颔首微笑。她弯腰拾起书,目光在封面上的楚漆器纹样停留片刻,轻声念道:“‘荆风楚韵,连接古今’……二位就是李先生和许女士吧?”
声音清冷,带着些许湖南口音。
“你认识我们?”湘云接过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我姓柳,柳闻莺。”女子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本同款诗集,翻到扉页,“我是这本回忆录的编辑之一。其实……今天在这里遇见二位,不是偶然。”
她顿了顿,从袋中又取出一只锦盒。盒面是褪了色的湘绣,图案是黄鹤楼与云纹——针法古朴,与当代机绣作品截然不同。
“这是我曾祖母留下的。”柳闻莺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笺,最上面一张用娟秀的小楷写着:“若有缘人持楚云纹书签登楼,可示此物。”
沛然接过纸笺,手指微微发颤。
纸上的字迹他认识。那是柳莺儿的笔迹——当年她为了帮他们抄写诗稿,特意学了识字写字。而纸笺右下角,绘着一枚书签的草图,与他手中这枚楚云纹书签,纹样有九分相似。
“我曾祖母叫柳莺。”女子轻声说,“她是民国时期长沙有名的绣娘,九十六岁高龄去世前,一直念叨着要后人把这盒子送到‘懂它的人’手里。她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但祖上是谁、为什么传,她也不清楚。”
湘云已翻开那些纸笺。里面大多是些零散的楚地民歌片段,有些用古音标注,有些旁边还画着简单的舞步图示。但中间夹着的一首完整的长诗,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但和他们见过的所有版本都不同,诗中多了八句描写黄鹤楼夜宴的细节,其中两句直指“李生妙语连珠玉,许女清歌动楚天”。
“这不可能……”沛然喃喃道,“这首诗我们只在唐代见过全本,宋代以后的辑本都残缺了。而且‘李生’‘许女’——”
“我知道。”柳闻莺的眼睛亮了起来,“所以当我接手回忆录编辑工作时,看到书中对唐代黄鹤楼的描写,就联想起了这盒子。我曾祖母说,这是‘姻缘盒’,只能交给有缘人。”
江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远处传来编钟演奏的《楚商》曲调——是楼下文创街区的例行演出。
三人转到楼内的茶座。柳闻莺将锦盒中的物品一一取出。
除了纸笺,还有几件小物件:一枚半片玉珏(与沛然湘云那枚完整玉珏的纹路能对接上)、一只褪色的香囊(绣着“平安”二字,针法与湘云当年送给柳莺儿的那只一模一样)、还有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绢本。
绢本展开,是一幅设色古雅的《黄鹤楼夜宴图》。
画中楼阁灯火通明,文士们凭栏赋诗。左下角有一对男女并肩而立,男子正在挥毫,女子侧耳倾听——虽然只是背影,但那身形姿态,分明就是年轻时的沛然和湘云。
画的题跋处有一行小字:“元和十二年秋,江夏文会盛事,余因疾未能与。后闻李许二友妙语清歌,憾甚。托柳娘摹此景,以慰心怀。落款是:“鹤楼遗老”。
“鹤楼遗老……”沛然反复念着这个名号,“我们在唐代结识的文人中,有好几位晚年都自称‘鹤楼遗老’。”
湘云的手指抚过画面:“这幅画的用笔,有点像张璪的风格——就是那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画家。但他应该不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除非,”沛然忽然想到什么,“除非当时宴会上有人将我们的形貌描述给了画家,而这位画家后来又根据描述创作了此画。柳莺儿可能辗转得到了它。”
柳闻莺静静地听着,这时才开口:“我曾祖母临终前说了一段话,我一直不明白。她说:‘如果见到他们,就说——楚云依旧在,黄鹤几时归?’”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是当年离别时,柳莺儿在江边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湘云回头应道:“待到春风绿荆楚,白云黄鹤共翩跹!”
湘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滴在绢本上,氤开一小片湿润。
当晚的黄鹤楼餐厅,金婚宴席特意设在了临江的包厢。
柳闻莺受邀参加。她带来了另一样东西:一本民国廿三年出版的《楚风民歌集》,编者署名“柳莺”。
“我曾祖母一生收集整理了七百多首楚地民歌,其中有一百多首是她自己走访记录的。”柳闻莺翻到其中一页,“但她在前言里写,有些歌谣‘似有古意,疑非当世之作’。”
湘云接过书,轻声哼起其中一首《黄鹤谣》。旋律一起,沛然就怔住了——这是唐代江夏一带孩童传唱的歌谣,他在市井间听过多次,还曾记在笔记里。
“你怎么会……”沛然看向柳闻莺。
“我曾祖母说,这是她小时候,一个‘梦里来的姑姑’教她的。”柳闻莺的眼神有些迷离,“她说那姑姑总在黄昏出现,教她唱歌、教她识字,还告诉她以后会遇到两个‘从很远地方来的人’。”
包厢里静得能听见江水拍岸的声音。
服务员开始上菜:清蒸武昌鱼、沔阳三蒸、莲藕排骨汤、黄陂糖蒸肉……全是地道的荆楚菜式。每道菜上来,湘云都能讲出一段与唐代饮食风俗的关联——这是五十年研究积累的功底,也是那段特殊经历赋予的直觉。
“所以,”柳闻莺为二老斟上孝感米酒,“书里那些关于唐代生活的细节,包括那些学界认为‘可能是艺术虚构’的部分……都是真的,对吗?”
沛然和湘云对视一眼。这个问题,五十年来他们从未正面回答过任何人。
“真与假,有时并不重要。”沛然缓缓说,“重要的是,那些文化记忆通过某种方式传递下来了——无论是通过文字、歌谣,还是通过一代代人的口耳相传。你看,今晚这桌宴席,武昌鱼的烹法有唐宋时的影子,莲藕的吃法在《荆楚岁时记》里就有记载。文化就像长江水,看起来每一刻都在流逝,但水中的养分滋养了两岸五千年。”
湘云接过话头,指着窗外灯火璀璨的长江大桥:“就像那座桥,用的是现代技术,但连接的是自古以来的天堑。我们做的,也许只是在不经意间,为这座桥添了一颗铆钉。”
宴席过半时,沛然忽然感到怀中一阵温热的波动。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枚陪伴他们穿越时空的玉珏,此刻正贴在心口位置,散发着久违的暖意。自从回归现代后,它就像一块普通古玉,五十年来再无异常。
湘云也察觉到了,她的手在桌下轻轻握住沛然的。
柳闻莺注意到二老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没事,”沛然强自镇定,“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他借口去洗手间,在走廊无人处取出玉珏。半圆形的白玉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那些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玉面缓缓游走。最奇异的是,玉珏中心浮现出极淡的光点,组成了一幅微缩的星图——那是他们回归那夜,黄鹤楼上空的星象。
回到包厢时,湘云正在教柳闻莺唱一首唐代的酒令歌。她的声音已不复年轻时的清亮,但那种韵味反而更醇厚了。柳闻莺学得很快,还能即兴加入些现代改编。
“您唱歌的方式很特别,”柳闻莺说,“不像现在常见的民族唱法,也不像戏曲。有种……说不出的古意。”
湘云笑而不答。那是唐代教坊的吐字方式,她曾在宴会上听歌伎们唱过,记在了心里。
沛然坐下时,玉珏的异动已平息。但他注意到,柳闻莺颈间挂着一条红绳,绳端系着一枚小小的玉坠——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玉质的温润感,与他手中的玉珏如出一辙。
“柳小姐的玉坠很别致。”沛然故作随意地说。
柳闻莺低头看了看,笑道:“这也是曾祖母留下的,说是护身符。玉质很奇怪,有时候会微微发热——特别是来到黄鹤楼附近时。”
宴席结束后,三人沿着长江大桥散步消食。江风拂面,对岸的灯光倒映在水中,碎成万千金鳞。
柳闻莺说起自己的工作:她在省文联负责非遗保护,最近正在做一个“楚歌数字化”项目,计划将散落在民间的古歌谣录制保存。
“我曾祖母留下的那些手稿,是我最重要的参考资料。”她说,“但里面有些记谱法我看不懂,像是某种很古老的工尺谱变体。”
沛然心中一动。那些谱法,他在唐代乐工那里见过。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帮忙。”湘云说,“这些年我们也研究过一些古乐谱。”
柳闻莺惊喜道:“那太好了!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二老,“下个月,黄鹤楼要举办‘双星诗会’五十周年纪念活动。组委会想请二老做个讲座,讲讲荆楚诗词的传承。如果可以,我还想请许女士现场示范几首唐代楚歌的唱法。”
湘云看向沛然。这些年他们已很少公开露面。
“我们可以考虑。”沛然温和地说,“不过有个条件——如果演示,柳小姐要和我们同台。毕竟,你才是真正在做传承工作的人。”
柳闻莺的眼眶微微红了。她郑重地点头,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其实今天来,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们。这是曾祖母盒子最底层的东西,我之前没拿出来——因为觉得时机未到。”
信封里是一张更陈旧的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明月楼台依旧在,彩云何时再归来?——元和十三年春,莺儿泣书”
背面用极细的笔迹补了一行:
“若见后人,告之:楚地千年月,曾照彩云归。”
湘云借着路灯看完,整个人僵在原地。元和十三年春——那是他们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柳莺儿果然一直在等他们“回去看看”。
更让她震撼的是背面的那句。“楚地千年月,曾照彩云归”——这不正是李白《送友人》中“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的化用吗?但“彩云归”三字,分明暗合了她名字中的“云”字。
是巧合?还是……
“我曾祖母晚年常念叨一句奇怪的话。”柳闻莺轻声说,“她说:‘时间是个圆,有缘的人会在圆弧的对面重逢。’”
江轮鸣笛,声音悠长如叹息。沛然握紧湘云的手,两人望向月光下的黄鹤楼。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静谧的轮廓,与唐代那座木构楼阁的影子仿佛在某一刻重叠。
“柳小姐,”沛然忽然问,“你的生日是不是农历三月初三?”
柳闻莺惊讶:“您怎么知道?”
湘云也转过头来,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三月初三,上巳节——在唐代,这是踏青修禊的日子。他们离开那年的上巳节,柳莺儿在江边为他们系上了祈福的五彩丝绦。
“猜的。”沛然笑了笑,没有解释,“天色不早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叫的网约车到了。柳闻莺上车前,回头深深望了黄鹤楼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每次来这里,都有种回家的感觉。明明我是长沙人,在武汉工作才三年。”
车灯的光束划破夜色。湘云看着远去的车尾灯,久久不语。
回到家中,沛然立刻从保险柜里取出那枚完整的玉珏。在台灯下仔细观察,他发现玉珏边缘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纹——不像是破损,倒像是某种封印正在松动。
更奇怪的是,当他把玉珏和柳闻莺那张纸放在一起时,玉珏表面的云纹又开始游走,最终定格成一幅图案:一只黄鹤衔着一枚玉环,环中有双星闪烁。
“沛然,”湘云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那本《楚风民歌集》,“你看这个。”
她翻到附录的编者生平介绍。柳莺,1902-1998,湖南长沙人。但有一行小字备注:“据户籍资料,柳莺为收养之女,原籍不详。自述幼时曾居武昌,后因战乱流落长沙。”
1902年。湘云快速计算着——如果他们离开唐代是公元818年,到1902年间隔约1084年。如果按三十年为一代……
“三十五代。”沛然已经算出来了,“时间上并非不可能。”
但真正让两人震惊的是附录中的一张老照片。那是1957年黄鹤楼重建时,柳莺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奠基仪式的留影。照片中的老妇人约莫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眉眼间那种神韵——
“像不像年老后的柳莺儿?”湘云的声音有些发颤。
沛然放大照片,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开电脑,调出自己根据回忆绘制的唐代人物肖像图集。找到柳莺儿那张时,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眼睛的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微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虽然隔着年龄和时代,但那骨子里的相似,无法用巧合解释。
夜深了。沛然躺在床上,玉珏放在枕边。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唐代江夏城的市声,看到了柳莺儿在栀子花摊前招手。
朦胧中,他感到湘云轻轻起身。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走向书房的背影上。书房的灯亮了很久,隐约传来翻动纸张和低声哼唱的声音。
凌晨三点,沛然终于忍不住起身。他推开书房门,看见湘云伏在书桌前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支笔。摊开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字,最上面一行是:
“如果时间真的是个圆,那么我们此刻的相遇,是不是千年前离别的余音?”
窗外,启明星在东方亮起。黄鹤楼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座连接着时间两岸的桥。
而沛然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刻,柳闻莺在出租房的阳台上,正对着那枚小玉坠发呆。玉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里面似乎有云纹在缓缓旋转。她耳边回响着曾祖母临终前最后那句含糊的话:
“告诉他们……楼还在……等……”
江风穿过城市楼宇,携着长江水汽,轻轻拍打着千家万户的窗。在这座被白云黄鹤庇护的城池里,有些故事从未结束,有些等待跨越了时间的长河,终于在某个金婚的黄昏,泛起了细微而坚定的回响。
而黄鹤楼沉默矗立,见证着这一切——从唐时的木构飞檐,到今日的钢筋铁骨,它始终是那座楼。楼中曾驻过崔颢的愁、李白的狂,如今又承载着李许二人的传奇,以及一个刚刚浮出水面、更加深邃的时空谜题。
玉珏的裂纹在晨光中几乎看不见了。但沛然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当湘云在梦中呢喃出半句楚歌时,他握紧了她的手,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那个困扰了他们五十年的问题,似乎有了新的答案,却又引出了更多疑问:
如果柳闻莺真的是柳莺儿的后人,那么这种跨越千年的联系,究竟是如何维系的?
玉珏的再次异动,意味着什么?
而那句“楚地千年月,曾照彩云归”,到底是谁留下的讯息?
晨光染亮长江时,沛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用最后的时间,解开这个谜——不仅为了他们,也为了所有在时间圆环中等待重逢的人。
黄鹤楼顶层的铜铃在晨风中响起,声音清澈悠远,仿佛在回应这个决定。
新的故事,其实早已在旧的故事里埋下了伏笔。而现在,是翻开下一页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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