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疑带着擒获的要犯，如同来时一般迅捷，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草垛灰烬和尚未散尽的焦糊气味。
钱婆子眼睁睁看着自家老夫人的亲弟弟被官兵铁链锁走，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软。
待凌不疑的人马走远，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一股邪火混合着恐惧，尽数冲着马车里的程少商发泄出来。
她几步冲到马车前，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体统了，尖着嗓子，指着车厢骂道：
“四娘子！你！你可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事？！那可是老夫人的亲兄弟！你的舅姥爷！如今因为你一句话，就被官兵抓了去！老夫人若是怪罪下来，我看你怎么交代！你、你就等着回去受家法吧！”
撂下这几句色厉内荏的威胁，钱婆子也顾不上程少商了，扭着肥胖的身子，慌慌张张地就往程府方向跑，她得赶在四娘子回去之前，先到老夫人面前告上一状，把责任全都推出去，可不能让自己吃了挂落。
马车内，莲房气得浑身发抖：
“女公子，她们、她们太欺负人了！”
程少商却只是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封般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无妨。”她淡淡道，“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她们越是如此，阿父阿母回来后，看到的‘真相’才会越清晰。”
她不在乎钱婆子的威胁，更不在乎程老太太的怒火。她手中握着的“筹码”，远比她们想象的多。
马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摇摇晃晃地驶向都城，最终停在了程府那气派却让程少商感到无比陌生的朱漆大门前。
府门口此刻正聚集着不少人，似是得了消息，在此等候。
马车刚停稳，程少商便听到一个浑厚中带着急切颤抖的男声响起：
“是……是嫋嫋回来了吗？”
那声音，穿透了十五年的光阴，带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温度，猛地撞进程少商的心底。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指尖在袖中蜷缩得更紧。
莲房率先掀开车帘，跳下马车，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身，伸出手臂。
程少商搭着莲房的手，动作略显迟缓虚弱地探身而出。
当她双脚落地，抬起眼眸，望向声音来源时，看到的是一对站在最前方、风尘仆仆却难掩激动的中年男女。
男子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穿着尚未换下的常服，眼眶泛红，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愧疚、激动和小心翼翼。
他身旁的女子，身姿挺拔，容貌秀丽，眉宇间带着一股沙场历练出的英气，此刻也正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嘴唇微微翕动，似有千言万语。
程少商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然后，她松开莲房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微微歪着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茫然、怯懦和一丝不敢置信的神情，声音轻软，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易碎的琉璃：
“你们……就是我的阿父阿母吗？”
这一声问，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程始和萧元漪本就愧疚难安的心。
“哎！哎！是！是阿父！我是你阿父啊！嫋嫋！”
程始这个在战场上刀斧加身也面不改色的汉子，此刻声音哽咽，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他上前一步，伸出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想要碰碰女儿，却又怕惊扰了她，手足无措地停在半空。
萧元漪也红了眼眶，别过脸去，悄悄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湿润。
程少商看着程始那滚烫的男儿泪，看着他小心翼翼不敢碰触自己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酸涩与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上。
她不再犹豫，像是终于确认了安全的小兽，猛地向前一扑，扎进程始宽厚却有些僵硬的怀抱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带着尘土与风霜气息的衣襟前，放声痛哭起来：
“阿父！真的是阿父吗？呜呜……嫋嫋还以为……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们了！呜呜呜……”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十五年来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那哭声真挚而悲切，感染了周围不少下人，纷纷侧目拭泪。
程始被女儿这全心全意的依赖和悲恸的哭声弄得心如刀绞，他笨拙地拍着女儿单薄颤抖的脊背，连声道：
“傻孩子，胡说！阿父阿母回来了，回来了！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的嫋嫋了！”
然而，程少商哭着哭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身体一软，竟直接“晕厥”了过去，倒在程始怀里。
“嫋嫋！嫋嫋你怎么了？！”
程始大惊失色，连忙抱住女儿软倒的身子，焦急地大喊；
“快！快去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着情绪的莲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程始和萧元漪重重磕了一个头，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声音凄切地高声道：
“将军！女君！请为我们女公子做主啊！”
她指着昏迷不醒的程少商，泣不成声：
“将军女君有所不知！前些时日，女公子在庄子上感染了极重的风寒，高烧不退，命悬一线！可、可庄子上那些黑心肝的婆子，她们……她们根本不管女公子的死活！奴婢想去请郎中，她们推三阻四，说庄子上没闲钱，还说……还说女公子身子贱，扛一扛就过去了！”
莲房的声音充满了悲愤：
“女公子生生被耽误了病情，烧得浑身滚烫，人都糊涂了！若不是……若不是女公子命大，硬生生熬了过来，又恰逢……恰逢有贵人路过相助，请了太医诊治，将军和女君今日回来，怕是、怕是真就见不到女公子最后一面了！呜呜呜……”
莲房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了程始和萧元漪的头顶！
他们的女儿，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差点病死在庄子上！而程家派去的下人，竟如此怠慢苛待？！
程始抱着女儿轻飘飘的身体，感受着她依旧有些偏低的体温，再听着莲字字血泪的控诉，只觉得一股滔天怒火直冲脑门，双目瞬间赤红！
他的女儿，他程始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宝贝，竟然被如此作践！
程老太太听到了莲房后半段话，又看见程始抱着“昏迷”的程少商，脸色铁青。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拍着大腿，抢先哭嚎起来：
“哎哟我的儿啊！你可别听这下贱胚子胡说八道！这个死丫头片子主意大着呢，惯会装模作样！她这是在骗你呢！你快点别管她了，赶紧想想办法救救你舅舅啊！你舅舅被官兵抓走了！阿母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啊……”
程老太太的哭嚎声尖锐刺耳，试图将水搅浑。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就被程始一声雷霆般的怒吼骤然打断：
“够了！”
程始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如同暴怒的雄狮，死死盯住程老太太，那目光中的愤怒与失望，让程老太太瞬间噤声，吓得倒退了一步。
程始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阿母！你也知道你就只有一个弟弟！”
他手臂收紧，将怀中“昏迷”的女儿更紧地护住，仿佛守护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目光扫过程老太太，和脸色发白的葛氏，最终落回怀中女儿苍白的小脸上，声音沉痛而无比坚定：
“可是！我也只有嫋嫋这么一个女儿！！！”
这一声，如同宣告，如同誓言，在程府门口回荡，震得所有人鸦雀无声。
萧元漪站在程始身旁，看着丈夫怀中“昏迷”的女儿，又看看面色惨白的婆母和弟媳，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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